和我一起看小说--182006/11/7 17:19:42
(1968年)小城一九六八年初夏两个造反派别之间的残酷武斗绝非偶然。那些自以为是革命路线捍卫者的红色头目们,在经历: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大辩论、二月逆流三月镇反、造反组织分化夺权扩大力量游行示威小动拳脚之后觉得很不过瘾,遵照“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行动”之造反原则和纲领,各自扯起血红战旗,开始了“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的惨烈厮杀完全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因为可怕的派性蛊惑,中央到地方的□□□领袖们疯狂煽风点火,还有谁保谁革关系一生政治前途的重大选择,弄得亲人朋友反目成仇,战友夫妇拔刀相向,只有用鲜血来捍卫革命路线证实赤胆忠心了。小城上空白日夜晚都响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练一练手中枪,迎接大快战”的嘹亮战歌,和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枪炮声。
仅有二三万居民的小城,成了两个司令部的大本营,一派盘踞城东以最高建筑物县银行大楼为军事指挥部,一派则占领城西县中学为调兵遣将汇集力量的总部。其中城东派内又分裂出一个更为激进的小派别,驻入轻工局这个全城制高点,用最先进的武器投入紧张激烈的武斗。当时的武器来源很多,当地驻军以支持革命左派散发武装部门库存军械,大多是中正式三八式之类称为“老套筒”的家伙。有造反组织围攻驻军强行抢劫大量枪支弹药,而军人们又奉上级有能压制革命群众造反精神的指示,不能不忍辱负重。为派别生存需要铤而走险,组织敢死队到军事要塞大抢重要军械或援越军品,省城或重庆同一派系武斗强人的大力支持,将军工厂生产的新式枪支弹药甚至火炮,源源不断输送给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
武斗一度成为“□□□”派系之间主斗争方式,其酷烈程度一点不亚于二三十年代南北军阀血腥内战。各种扛过枪或都好玩枪的好战分子纷纷出笼,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 中的革命功臣,也有经力过淮海大战的国民军老兵,更有血气方刚的红卫兵干将,还有偷鸡摸狗唯恐天下不乱的地痞,都发誓要用鲜血生命去夺取小城革命领导权。工人中的能工巧匠也被动员起来。夜以继日地制造土枪土炮,城东城西两部战争机器在高度运转,每一方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捞取路线斗争的大胜利。
一个标准武斗人员的装备相当独特有趣;头戴建筑工式的藤帽,胸佩碗口大领袖像章,腰间横系沉甸甸子弹袋,然后左挎红色小书包内有老三篇语录本精神食粮,右挎军用水壶和蓝色大书包有腊肉饼干等野战干粮,屁股上悬一把中正式或三八式刺刀,有的还别一支德国造二十四响驳壳枪或者白朗宁手枪以及最新的六四式国产手枪,手里扛的步枪冲锋枪更是五花八门,汉阳造卡宾枪半自动五六式都有,全凭打劫军械库时的手段和运气了。那些武斗人员走在大街上十分威风神气,好像他们就是这座城镇乃至整个世界的主宰,每个战士都坚信“枪干子里面出政权”的绝对真理。
小城因此出现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先是为了战斗方便快捷学习地道战的办法,东城西城每间房屋捅个大洞,再是不停试验自制武器,不时有不爆炸的弹头从天而降落入民舍或大街,在县文化馆旁的土坡上有位转业军人自告奋勇试炮,结果炸得粉身碎骨血肉丝也捡了一大撮箕。真枪实弹偷袭围攻不免死人,为激发民愤和斗志,头目们把尸体放入福尔马林液体中浸泡着,还将更多的尸体存放在学校礼堂不及时安葬,使全城充满阴沉灰郁的死亡气氛。各派武斗人员除按正规军事单位建制之外,还设有敢死队和俘虏营,对战俘严刑考打致残以及民泄私愤秘密处决的事时有发生。一位女干部被抓后被一伙持枪汉子围在当中,你推我搡衣服撕得稀烂,她蜷缩着遮掩身子成了肉球踢来踢去,汉子们乐得哈哈大笑,又强逼她去舔死尸上的尸水,弄得一个未婚苗条女人大病数月,略有好转时又肿成胖妇。一个据说作风不好的女青年,关在俘虏营被武斗英雄们轮奸致死,抛尸北门操场精赤下身还插了一根木棍令人惨不忍睹。而造反派的战绩中,每天都是革命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消息。
沦为走资派的县委书记老高和财贸部长牛炳福,都被造反战士们横扫出县委宿舍大院和小院,两家人在土产公司废品仓库寄身。其他县级干部也遭同样厄运,每日惶惶如丧家之犬,戴红袖套的小孩吼一声也要抖三抖。各造反派别的头目为表现造反最为彻底,争先恐后揪斗走资派们,连当年湖南农民运动给土豪劣绅戴高帽游行衔稻草敲破锣自骂的原始斗争手法也照搬不误,武斗中又有升级,如给一个肥胖走资派挂块重重的黑板在颈子上,又用细绳捆绑他又白又软的臂膀,然后用无弹头的教练弹假枪毙,惊得他神经失常还诬他装疯对抗运动。几乎所有一年多前还自以是革命者的干部们,被批判、揪斗和关押,其政治地位低贱得跟地富反坏右分子相差无几了。
最悲愤的是老高,不到五十的人头发便有了些目的灰白,额际皱纹叠起来总像在动怒,坐在屋不像屋家不像家的仓库半天不吭一声,似乎支撑他的精神都坍塌了。老高是小城被各派战将揪斗打击的主要人物,称为“死不悔改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走资派,揭发其罪行的大字报城东城西铺天盖地,丑化他的漫画让人看了觉得此人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坏蛋。还形容成无恶不作横行霸道的当代军阀,随时随地都在鱼肉乡里欺凌百姓,真该千刀万剐亦不解民愤。最可憎可耻的是个腐化败坏的大色狼,和川据团的破鞋美红勾搭成奸,带头使县委机关淫荡成风。经专案组调查竟有五六个稍有姿色的女干部承认和老高搞过关系,时间地点细节活灵活现,这样的揭发材料一贴上街头,全城人又会亢奋几天。
老高是堂堂北方汉子,又是带领部队从血腥战场闯过来的军人,在小城风光了十多年,如今虎落平坝被态犬欺,岂能硬咽下这口恶气这份屈辱?开初他挨批斗时蛮傲不驯,与红卫兵造反派争辩,挨打受踢也不屈服,被列入这个地区最顽固不化的铁杆走资派。连同情他的当地驻军首长也觉得他态度负隅顽抗,有背离革命路线之嫌,不肯出面保护他。可这么一个倔犟硬汉还是被两个女人搞扒下了,使他不得不在造反者前低头认罪,如套上鼻绳的牛一般任人摆布。
一个女人是他老婆美红。造反风暴席卷小城,娇气虚荣高傲的名演员美红,一夜之间从小城第一夫人沦落为人人吐口水的臭婆娘坏女人。剧团内街头上对她作风糜烂仗势欺人的大字报很多,每篇渲染得有咸有味招来众人围观,还说她过去就是跑码头出卖色相的娼妓。每回县里招开批斗大会,少不了抓她去陪斗,剃阴阳头颈子上挂几次破鞋,肥硕的屁股挨踢高挺的乳房遭拧,羞辱得她只想脚步下有个洞钻进去,整了几次她把急恨转到自己老公身上,和剧团那个演丑角出身的造反派头目睡了一觉之后,便振作革命精神反戈一击,大肆揭发老高如何跟黑线人物挂钩如何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又如何用强暴手段占有她,如何对县委机关年轻貌美的女干部下手。。。。。。美红的揭发轰动全城,看她的大字报比看黄色小说还来劲,女名角则被剧团造反组织破格吸收,并担任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角色。她的新保护人出演英雄人物李玉和,在台上虽免不了贼眉鼠眼却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还和美红暗送秋波调情哩。由于老丑勇敢无畏地攻下美红这一关,促进了小城革命局势朝前发展,便成了城东造反派的核心领导者之一,可谓英雄美人飘飘然不知自己是谁了。
另一个女人是小南街的碧玉。这是个除了萍之外真正让老高动心的女人,第一次看见她这个铁胆汉子就柔肠大动,不知不觉被她那温温柔柔的气质和甜甜蜜蜜的笑靥吸引。奇怪的是碧玉初见他只认为这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一点不惧他是什么小城最高首长,那种自然而然毫不做作的亲切,与每天都在演戏的美红大有区别,老高心头大喊,这个女人才是我要找的老婆!碧玉父亲开个小面店黄昏时卖点卤肉烧酒,她自己则在居委会管宣传方面的事,待人处事和和顺顺与世无争,地道一个秀丽怡静的小家碧玉。她和老高有一次城关镇居委干部会上认识,从此一见他那乌黑水润的大眸 便柔美一笑,什么话不说他心就被吸引去。一次美红带剧团下乡演出表现大跃进的新剧目,他在自家小院门口见到碧玉,她说找个中学时的同学似乎也不是真找,邀她进屋满心高兴。俩人像是有前世修订的缘分,不用暗示不有强求如鱼得水之欢倾心尽意,忱席间的情趣远非美红的矫揉造作能比。当时对小鸟依人百般体贴的女人发誓:要离了风骚的美红与她重组家庭。碧玉不惊喜也不鼓励,只把白皙细腻的身子跟他贴得更紧。老高和碧玉的交往相当隐秘,有时一两个月都不能求得一次亲近机会。美红曾抓到点蛛丝马迹找他耍泼大闹,还去小南城威胁碧玉,可碧玉是柔中有刚的女人,倒温和劝她不要坏了老高和自己的名声。正是名声累及老高,他把跟美红离婚的想法和老战友商谈,连炳福也反对,那年月一个领导干部的婚姻很影响其政治前途,他一副硬汉热肠也不敢贸然行动,“□□□”开始不久,碧玉就成了造反派攻击他的活靶子,当作走资派的野婆娘游行示众,可她默默地坚强忍受,对与老高的关系只字不吐。想到心爱的女人为自己饱受折磨老高爱莫能助于心何忍,本来硬撑的精神便慢慢垮塌了。
炳福虽列入走资派,但他一家人的日子比老高好多了。拿炳福本人来说职位是财贸部长人却大老粗一个,在部队识安班学会的几百个汉字也需绞尽脑汁方使得出来,他在重要文件和财务单据上的签名每个字有核桃大。人老实忠耿只按上级指示办事,在部里作风武断专横而同志们擅自作主他也不管,所以科长们喜欢他当上司,因为等于自己当部长差不多。他工作上智力迟钝原则问题上又很精神。生活上朴实得如同农民对女同志不苟言笑。造反派批斗他时只有一样钢鞭:牛炳福是老高的忠实走狗!其他硬是找不出多少罪行。炳福也承认:“我是跟老高打仗打出来的只有紧跟他嘛。”要他揭发老高死活不肯,造反派斗急了他就一把撕开衣服,裸露出肩头背后几处刀痕弹疤大吼:“我牛炳福拿命拿血打出的江山你们坐还不安逸,要朝老子捅打就来啊,有屁眼的朝胸口上捅!”他高大威壮把那些乌合之众镇住了,看牛老革命不好惹他又非关键人物,也就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一场史无前列的大运动,对地主小萍当然有所冲击,运动开始不久她所在的县妇联有人贴大字报,说她投机革命靠美色宠络南下干部。有了牛炳福这把红色保护伞,她继续过小姐太太般荣华富贵的生活。造反派也发出威胁如不老实交待问题勇敢揭发罪行,要将她遣回家乡戴上地主帽子。那些人对萍的攻击使炳福暴跳如雷,他是那种另愿自己受苦也不让老婆受委屈的汉子。当即冲去将大字报撕提稀烂,丢下狂言谁再胆敢诬蔑萍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简直不象个正挨批判的县级领导干部。炳福对抗运动的胡干蛮来倒真起了作用,革命派造反者对萍的攻击慢慢减少,最后竟没有了,因为值得他们打击的地富反坏右活靶子太多也顾不过来了。萍自己很清醒镇定,她也比土改时那个小女孩成熟老练多了,衣着尽量朴实言谈尽量谨慎,对那些颠倒黑白的大字报视若不见。被迫把家从机关宿舍搬出来。她也丝毫没有怨言,从从容容对应身边发生的一切,连炳福也不得不钦佩她。
两个男孩在混杂的污浊乱世中一天天长大,很让萍担心。十二岁的小文好一些,虽参加了红卫兵组织,和那些刚进初中的同学搞些活动,毕竟年幼和没有目的,很快被有造反精神的大同学排斥了,其乐趣是搜集学校图书馆县文化馆在打砸抢抄中散失的书籍,政治史地文学书籍都不肯放过,大牛本来木纳孤避,在大串联走了趟北京回来,他居然活跃些了,参加激进红卫兵组织,武斗中也去抢了枪支弹药,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高高壮壮简直像个武斗干将。一次他跟随城东派到乡下搞所谓剿匪,一车荷枪产弹的造反者挤在贷车车厢里,半路上忽地传来一声闷响,有经验的老兵喊道:“走火啦,看哪个背时的挨了子弹!”全车人张惶不安纷纷探险看,结果发现大牛敦厚的屁股上一滩血,齐声惊叫:“大牛!------”他自己觉得屁股敦上麻酥酥的发热,用手一摸满掌鲜血当即昏倒。送回县城治疗,萍守候他几天几夜流了不少泪,大牛对母亲也有点温情。可伤口一好他又到武斗人群里去了,炳福叹道:“是老子的种,看见打仗就心痒手痒,如果我不是走资派,也想杠枪干几次硬杖呢!”
美红反戈一击碧玉隔离审查,成了孤家寡人的老高整日在仓库一角闷坐发呆,和老战友炳福也无多少话说。武斗狂潮席卷小城,他又成了造反派的争夺目标,似乎谁把他掌握手中哪一派就最为革命,就最有资格夺取领导权。因土产仓库设在城东,于是城东派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他牢牢控制随时利用,城西派是以中学生和农民为主组成的造反兵团,进攻城东的战略目标之一就是抓住老高,逼迫他向真正革命派交权。一个小小仓库有几个持枪武斗战士守护,要找老高交待问题查证材料,也必须经城东派核心头目批准方能执行。
炳福尚可自由出入,有时还指点那些耀武扬威却不会使枪的家伙,叼着竹烟杆轻蔑地说:“你小子打枪,哼,弄不好枪打你呢”武装看守拿他无奈只好忍受着,还想向他讨点打仗的本事。
近来外面风声很紧,城东纷转城西派纠集了邻县武装力量,要进攻围剿城东派,胜利之后就建立新生红色政权 。而城东派并不示弱,又搞来许多先进武器,甚至还有由重庆赶来的军工战头队支援。总之,一场小城近代史上罕见的血腥大搏杀近在眼前。萍把小文疏散到巴人村去了,自己陪着炳福留在仓库观察时局变化,她为在城西中学内扛枪的大牛和妹妹燕子担忧,可没一点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炳福担心老高出事,对他说:“两派这么对立,看来这场恶战非打不可,乱起来你最吃亏,怎么办呢?”
老高说:“我已经是条死老虎,随他们整嘛。”
炳福说:“与其让造反派整死不如拼他妈一场!外头那几个枪都拿不稳的家伙,老子动手就能弄倒,抓两杆枪我们上山打游击去。”
老高摇头:“那真是走上死路了,你也不想想运动是谁领头搞的?我们宁愿被整死也不能背判啊。”
炳福气道:“我想不通,忠心耿耿还是错,提着脑袋闹革命的人,真是连乌七八糟的造反派都不如么?”
老高叹气:“唉,我更想不通呢。。。。。。”
这时外面传来守卫粗暴吼叫:“啥人?不能进去!”
一个平和的声音回答:“老哥,我是农民看看亲戚又有啥嘛。”
萍听到闹声赶快出门,一看是戴草帽穿土布的大元,便和颜悦色对守卫说:“他是我表弟,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见个面吧。”
守卫对她有好感又畏惧人高马大的发脾气的炳福,只好小声道:“你们尽管见面,他莫跟姓高的讲话,农二哥里城西派多哟。”
萍笑道:“我这表弟是地主出身,哪个造反派肯要哦。”
看大元一副老实憨笨的样子,守卫大大放心,又与几个兄弟伙打扑克去了。
走到里面僻静处萍问:“大元你胆子硬大,城头这么紧张还跑来。”大元说:“是覃区长要我来的,他听到风声有人要趁乱弄死高书记,最好接他去巴人村避避风头。”听他说到修文,萍的心一下热了:“覃区长咋样?”大元说:“他挨了几回批斗,造反派抓不到啥,还让他跑农村工作。”女人感到一阵欢快,对他说:“走,我们见老高和炳福去。”
听萍替大元讲明来意,两个北方汉子都沉默了,一个劲巴哒巴哒抽烟。大元带来的消息他们不感到震惊,可逃到山里就能躲开祸事吗?谁也没有把握。萍不愿参加意见,因为她对老高那次粗暴蛮横的行为从未谅解,只是碍于丈夫情面与他平淡相处。
大元说:“高书记,老话讲: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让那些亡命之徒关门打死,好冤哟!”
老高很感激这个曾被自己整去劳教几天的青年农民,硬咽道:“大元同志,谢谢你,还有关心我的修文。我这人也是条汉子,不怕被人用黑枪打死,就怕落个对抗运动背叛路线的罪名啊。”
炳福说:“人死了还不是可以给你栽个罪名,老高你咋比我这大老粗还糊涂哦。”
大元说:“这年月谁革谁保谁反动,哪弄得清楚哟。高书记,我们山里的农民不管那些,你放心去住,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老高铁青着脸凝思片刻,才下狠心:“好吧,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就听大元同志安排。”
当夜正好是月黑头,闹革命电也闹停了,几个守卫在打牌赌贴纸条,大元领着略略化了妆的老高。从一条早已试探好的出城路线,悄然消失在迷茫灰朦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小城各派都发出通缉令,歇斯底里地捉拿这个十恶不赦的最大走资派,城西派又打击城东派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窝藏叛徒内奸工贼,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地步。
炳福则喝 一瓶苞谷酒,哼了半天山西梆子,连萍的心情也比往日好些了,当天晚黑俩夫妇在废品仓库角落那张吱吱呀呀旧木床上,过了“□□□”以来第一次性生活。萍感觉丈夫比以前温柔体贴多了恍惚间竟认为做他的女人还有那点儿庆幸。
那个关于白虎再现老林的怪异骇人传闻,已在巴人村一带山地散播好些时辰了,尤其是大元从菊从偷开的那块南瓜地捡回一只白色虎形狗崽,传闻更演变得神乎其神。四村八寨来看狗崽白虎的人络绎不绝。小白狗胖胖敦敦憨拙可爱,硕大脑壳真有点老虎样子,嚎叫起来声音格外洪亮似乎也带虎气虎腔。它是孽种还是神物村人争论激烈,以罗老汉为首认定是有白虎传说的祖先降福兆吉,如同昔年周武王和商纣王之争,因有白虎出世相肋由大乱而到大治。见过世面的夕老汉颇不以为然,咬定此乃不祥凶兆必有大祸将至,眼上小城几派血腥搏战滥杀无辜便是铁证。他们争论如同城里搞派性一样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有时也免不了恶语刺伤,便对狗崽白虎的处置都无主见,因为它的出现本就异常神秘,迷信守旧的山民简直不敢妄动。
大元不去管这些,那个媳妇生下个肥胖微黑的儿子,起了个小名叫黑虎,如今长得虎虎敦敦活蹦乱跳。捡个白毛狗崽就起名叫白虎,管它是神物还是孽种,养来跟儿子黑虎作伴儿。菊也喜欢狗崽白虎,儿子吃啥它吃啥,抱它像抱儿子一样亲昵得很。只有大元的寡妇老娘,对狗崽白虎情有敌意,她不但偏信夕老汉的“孽种说”还固执地认为它会给一家人带来灾祸。但她又不敢吧狗崽白虎咋样,只有时偷偷用竹杆敲它几下压压邪气,再多给供奉屋角的土地菩萨作揖,求神灵保佑阖家平安。
在这个“□□□”狂潮席卷全国城乡每个角落的年月,小城不时传来武斗枪声死人恶噩以及北京某某大人物又被打倒自绝于人民的消息,狗崽白虎的存在更加剧了山民内心的虔诚和惶恐,甚至有人要用香油蜡像供奉祖先神灵一样供奉它了。
大元和村里老人长辈密谋之后去县城接老高,想着那遍是险境陷阱的大街小巷大家不由捏一把冷汗。而第一个得到大元平安归来音讯的是狗崽白虎,它从学校院子狂冲出来直奔村头大黄角树下,昂头竖毛发出一阵洪亮长嗥几乎整片山野都能听到。连对它心存畏悸的夕老汉也说:“这条白狗好灵,大元离村几里路远它也闻得到气息哩。”
月黑头下的山村一派沉郁的灰蓝,那蹲在村口守候主人的狗崽却泛着一团朦胧白光,大元老远就亢奋地大喊一声:“白虎!-------”因为逃蹿而疲惫不堪的老高精神也为之一振:“大元听叫声那狗好雄肯定是条好狗。”大元说:“还是条狗崽呢。长大只怕像条老虎哟。”逃出革命造反中心的县城老高虽有些失落感,而朴实热忱的山民们和狗崽白虎给他的安全感,又是他求之不得的。这有点像战争年代,一个被敌人通缉追捕的革命战士,逃回老根据地受到人民群众保护的那种感觉。
乡亲们不记前嫌都来看望已被打倒的县委书记。每家送来一样肉菜一包咸菜,在古风尚存的巴人村这叫做叫:“合家饭”,将名色杂味的菜肴放在很大的竹篾晒盘里,中间再摆只咂酒罐,由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陪吃,整个排场相当庄严隆重。老高大受感动噙着泪说:“各位父老乡亲,我高某人到这个县当书记近二十年,给大家带来的苦处比好处多,三年灾害还饿死了上万的男女老少,想着难过打倒活该啊!”一个当官汉子稍吐真诚之言便相当感人,陪坐的几位老人元不唏嘘。罗老汉说:“高书记,我们还记着你分田地那年的恩呢,后头几年弄成那样子要我讲啥感激话也真讲不出。想去想来恨你又有啥用?你还不是有苦说不清吗?来来来,喝酒喝酒。”龚老汉说:“人凭良心,老高你也是泥巴腿杆出生的人,可那年你把大凶弄去劳教太狠了哟,他不过多给我们弄了点南瓜红苕填肚皮嘛。。。。。。”夕老汉打断他:“旧皇历莫提罗,大元既把老高接来等于不计较啥了。保他安身才要紧哩!城头那些造反派好狠好凶,如果来巴人村抓人咋办?要想个万全良策才行哟。”大元胸有成竹:“早年这一带也阂过红军,来围剿的川军好凶狠,你们和老辈子还不是挺过来了。我看就在老林搭个棚子,每天给老高送饭,再让白虎守着他报个信。保证万无一失。”夕老汉笑道:“用闹红军的办法倒行呢。嘿嘿,老罗也当过大半年红军。走到草地边边上又想家里婆娘溜了回来,不然如今也是大官衣襟角角都扫死人哩!”罗老汉笑骂道:“我若真当了大官头一个就扫你,日他个妈,老子生就是当农民的命,哈哈。”
几大口浓烈的砸酒下腹,几位老汉全无恶意的笑骂,弄得老高心头热烘烘的,眼眶浸出泪水也很快烘十了,大元说:“搭个窝棚容易,我看送饭让菊去吧。”龚老汉说:“哪能啥事由你一家包完,送饭你派个人吧,我们抓阄也行哩。”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女教师莲说话了:“送饭的事交我吧,反正我家人少随便就做了。”罗老汉满口赞成:“这多好,莲老师是城里人会做菜,老高书记是吃油了嘴的,算是一举两得。”老高被说得不好意思:“各位老辈,让我吃点苦是教育我呢。”夕老汉说:“山里本来就苦,莲老师手再巧也做不出大鱼大肉来供奉你哟,老高,反正现在时兴啥忆苦思甜,你自家在老林里反来覆去想嘛。”
商议了食宿又议安全,大元担心道:“这件事要紧开头不好老高的命就完了。我们村里人大都可靠,让我担忧的是李正昌肥妹俩口子,他们不管给哪一派透个风祸事就来啦。”罗老汉说:“做那伤天害理恶事的人,就莫在巴人村住家落脚,哼,他两个敢不要人皮,老子就敢用猎铳轰他遍身窟窿!”
革命造反闹得所有学校停课,好不容易复课没多久又被武斗弄停了。李正昌原想趁造反之机劳一把政治钞票,可在那个山村小学又企图诱奸一个民办女教师遭殴打,革命旗帜举不起来只好灰溜溜回巴人村猫着,和老婆肥妹凑合度日不大抛头露面。
龚老汉说:“我去打个招呼,姓李的诬告大元的前帐未了,他要结新仇也由他去,弄出祸事他两口子的小命也完罗!”夕老汉说,“肥妹爹当过村长,让他看住那个金包卵女婿,有风吹草动来报个信。”大元说:“莫担忧过余嘛,白虎还灵着呢,几里开外有生人来它说晓得了。再说造反派忙着打仗,不争个你输我赢那肯罢休哦。老高你尽管宽心地住,充其量我们学当年闹红军嘛。”说到怪异神灵的狗崽白虎大家虽各有看法,却对它耳敏嗅远的特别功能一齐信服,有它作伴老高的心也的确踏实多了。
这是个到处弥散着血腥味的夏季,县委书记老高躲避在茂密的树林深处,也能清晰地听见县城方向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枪炮声,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格外刺耳。这位打过几年仗见过许多血的北方汉子,被那连续不断的枪炮声震撼得激动不安,脑子里时常浮现出当年战场上刺刀肉搏鲜血迸流的惨烈场面。他经常彻夜失眠,梦中也老实自己在同敌人搏杀浑身血淋淋毫不觉痛,醒来周身汗水湿透并不轻松狗崽白虎奉主人大元之命守护他,呆板机械一点不与他亲热,倒是莲带小菁进老林来了,它会摇晃尾巴前去迎接,还和小女孩在厚茸茸的草坪上嘻戏玩耍。莲和老高当然知道炜的事,他几次想和温良平和的女教师讲句道歉的话,碍于某种他不可放弃的政治原则说不出口。他转而对活泼可爱的小菁表示亲近,逗她玩陪她捉蝴蝶摘野花,可是灵性的狗崽白虎发出不满的唔唔声。老高每天的日子都很长。几十年生涯的精彩片断不停重现,一点点反复咀嚼来消磨时光。特别是曾经或多或少走入过他生活的三个女人,令他牵肠挂肚嗟叹不已。川剧名角美红和他有过许多稍魂时刻,也有不少困惑猜忌,但对女人把自己的一生紧贴在他身上这点坚信不疑,虽知她已不可能生儿育女也硬挺接受了伤心现实。不料一场“文化大革命战争”使许多人本性毕露,风流成性的美红不但弃他而去居然无耻投入那个造反丑角怀抱,他想着就气闷作呕。在风韵迷人的萍那里他虽没得到过一次满足,而是丧失得更多,在她面前自己北方男子汉的气概也没有了。柔顺恬静与世无争的小女人碧玉,是他唯一又担忧又渴念的人儿,想着她像一只小猫那样蜷伏在自己满是黑毛胸脯上的情形,他全身的热血又会沸腾不已,碧玉被那些没有人性武斗干将们关押着,当她是打击要挟他的要害人物之一,可怜女人面临如此厄运却毫不屈服,都因为执着火热的爱他呀!老高不止一次对着粗壮高大的楠木发誓;一旦得到转机,头一件事就是与婊子美红离婚,让温柔而又坚强的碧玉做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
一阵脚步声从森林一角转来,全不像莲那么轻盈大元那么敦实,狗崽白虎早耸起双耳发出粗厉吼叫。老高警觉地闪进一蓬密不透风的葛藤里,观察是那个不速之客有几多危险。一个穿白府绸衬衣留小分头的中年男人,提个大竹蓝急匆匆朝林里钻,看见毛发怒竖的狗崽白虎便僵立不动,颤声叫道:“高书记,高书记呢-----”老高想半天才记起这人是个小学校长,县里开会时握住他的手就不肯放,表示对他万分敬重。
“哎,你是。。。。。。李校长嘛。”老高从隐蔽处走出来招呼来人,同时喝住张牙咆哮地狗崽,“白虎,别咬”
李正昌防备着狗崽突袭,讪笑道:“高书记,你来巴人村避难的事,我才晓得,送点酒菜来表示敬意。我李正昌虽说犯过点生活错误,也还不是那种出卖革命领导的人嘛。”;
老高说:“李校长说到哪儿去了,目前是非常时期,大元他们不得不谨慎点,你敢来看我,也很感激罗。”
李正昌大为欢喜讨好道:“高书记,我还弄了些报纸来,你虽说落在老林里还是头虎嘛,革命形式随时把握对你也有利啊。”
这一点不是他比山民们想得周到,大元他们之所以不送报纸给老高,是报上气人的消息太多怕他受不了。老高接过报纸握着他的手说:“李校长,谢谢你,往后有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矮子一脸笑得稀烂:“哎哟,高书记是大富大贵的人,落点小难算啥子,我看你很快又要坐县城头把交椅呢!”老高说:“能平安通过运动就是万幸啦,再当官的事我早不想罗。”李矮子又笑:“高书记好谦虚,这个县还是你才镇得住,任凭那些人瞎胡闹都莫法,我不会看走眼哩”。两人说得很投机,一瓶包谷酒在不知不觉中喝个精光,老高喷出香香的酒气很惬意。
那鬼崇矮小的人影飘出林子,老高才迫不及待的看报,各种最高指示社论讲话看出他一头冷汗也没看出一线希望,反象塞了几块石头在心里沉甸甸让人难受。他无当抱怨也无法咒骂,对自己以经选择的命运他无法重新选择只有心甘情愿去接受革命斗争的战斗洗礼和考验。最让他痛苦的是一张造反派的小报,上面刊登了一幅揪斗碧玉的照片,无辜的小女人头发被两个凶神恶煞男人抓着,那张惊恐的脸上满是泪水但她的牙关紧紧咬着又透出一丝顽强不屈。
“碧玉,你是为我受罪啊!------”
悲怆的喊声在老林久久回荡,老高用拳头砸着楠木树杆,直到手背破皮,溅血心头痛苦仍没一丝消解。
山与天之间最后一团火烧慢慢燃尽,残留在老林树杆枝叶的紫血光色,也慢慢变冷变灰再飘起一层半透明的暗蓝。泥土里草交混的潮气同进缓缓上升,虽没有风的消息,却能感觉到星月在空中游动的姿态。
又是一个郁闷的夏夜,北方汉子老高心里更加燠热烦乱,莲送来的饭菜一点未动,手中紧紧攥着那张载看碧玉受人欺侮照片的小报。零星枪声从县城方向不断传来,像在一次次嘲笑这个曾经过几十次战役的高大热血男人,使他蒙受奇耻大辱。他激愤地想:哼,几群只会瞎胡闹不会打仗的乌合之众,老子带一个班的战士也把狗东西们打得落花流水!给我一支短枪或者一把刺刀,也把碧玉从俘虏营救出来!然而他却像只困在铁笼的猛虎,再有雄力利爪却无法施展,甚至只能任由悲哀咬噬心灵发出英雄无路的长啸。
石雕般蹲在窝棚前边的狗崽白虎突然活了,一声欢快的呻吟,便摇着尾巴向来人腾跃。不用说是大元来了,他每个晚上都到老林陪老高一阵,有时几个老汉轮流给他摆龙门阵,不然慢慢长夜更加难熬。
大元搂起白虎像抱儿子一样高兴,狗崽兴奋得呜呜轻叫,伸出又长又湿的舌头不停添他脸庞。老高望他们一眼没吭声,一股委屈和难受又在心底躁动。大元说:“高书记,你看哪个来了。”他回身看着那条隐秘通道的出入口,好像那里能出现一个让老高惊喜的奇迹。
老高神色漠然无动于衷,连头也没抬,因为反省多日他觉得自己对别人以及别人对自己作用都不大了,在这场摧枯拉朽涤荡一切的大运动之后,自己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有点茫然。
来者单条修长走路不快不慢,有种文儒之风,天快黑仍戴一顶大草帽,让人看不清面容。他凝视老高片刻,热热地叫道:“老高,是我啊!”
县委书记猛地一惊,跳起来扑去搂住他,怆然道:“修文!我的好兄弟,没想到咱哥儿俩从山西到山东,再南下再入川,一块儿在小城风光十几年,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修文说:“老高,你比我坚强,怎么也如此悲观呢?”
老高说:“不是悲观是失望,你我出生入死打下一片红色江山,让一群猫儿狗崽胡乱折腾还要挨打受气,实在太冤枉太可恨啦!”
修文理解他的心情,平静地说:“老高,现在看来你让我去区里工作,算保护了我,使我没像县级领导层那样大受冲击。我也在研究着场运动,目前情况的确又糟又乱,可真正的结局也许不会太坏。”
老高叹息道:“唉,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楚?修文,大元,我还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能办好我当不当县委书记都无所谓罗。”
“啥事?”大元放下狗崽白虎,过来问道。老高不说话,把那张小报交给修文,俩人用手电筒照着一看明白了,交换一下眼色,修文说:“老高你对这女人是真心?”
老高肯定地说:“真心,一百个真心。”
修文说:“那美红呢?”
老高大声道:“跟她离,兴致 委书记不当,也离!”
修文思索片刻,稳重道:“我和大元商量一下,争取早点让你们相聚。”
大元也宽慰他:“高书记,眼下城里乱成一团糟,听说要打大仗了,趁乱好救人哩!”
“谢谢你们,我姓高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老高忍不住两眶热泪任其畅流,修文和大元也眼睛发热泛潮喉节骨不停蠕动,猛吸几大口气都压不住还是落下几颗豆大泪珠来。
三个高壮男子汉的热泪倾在老林里,激起一股有力的山风,吹卷得满林枝叶哗哗地喧响久久不息。
披头散发眼角青肿的居委会女干部碧玉,双手紧护胸脯蜷缩在阴暗屋角,神经高度紧张,门外稍有人声便会浑身颤栗怎么咬牙也制止不住。她被造反战士们调笑折腾得十分疲惫,却不敢闭眼瞌睡,害怕昏沉过去不光恶梦缠身还会出更可怕的事情。几天来那一双邪恶淫荡的眼珠,总在她身上溜过来滑过去。无时不在寻找凌辱她的机会。今天 一群稚气未脱的红卫兵将她弄到楼上一间空屋里,先是围成一圈推去推来嘻戏,用骚动不安的手摸她捏她,气得她欲呼不能欲哭无泪只有护着身子关键部位不停躲避。小将们狂热而又亢奋像戏弄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其中一个为显示整人新招,从她背后突袭过来一脚横扫她腿肚子,与此同时他的肘臂朝她肩头用力向后一击。她的身子猛然悬空接着臂部和脑袋重重跃落在楼板上,先后发出“嘭 嘭”两声闷响,碧玉头冒金星腰若折断痛得喘不过气,那群戴红袖章的孩子还得意大笑,好像施暴虐人能带来很大快感。接着她又被揪起来,还未站定就听见“嗤”地一下前衫破袭声,感觉后背一股凉风才意识到衣服遭撕掉一块。她本能地向墙边靠,害怕狂热少年们受裸露肉体的刺激干出令人恐怖发指的事来。这时屋内有些安静像在酝酿一场风暴,她忍不住喃喃轻声哀求:“红卫兵小将,求求你们别伤害我。。。。。。”那群面孔冷红的少年都不说话,十来只狼样的眼睛紧盯着她,一个粗壮小子冲过来揪住她的衣领和背心带子猛力一拉,“嗤!------”她胸前的衣衫背心撕下一大块,一只饱满乳房白兔似的蹦跳出来想用巴掌掩着都来不及了。完啦,我要遭这群小狼崽子糟蹋了!碧玉绝望地闭上眼睛身子慢慢倒墙边,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噢噢!噢噢!。。。。。。”耳边传来少年们的喝叫声越来越远。偌大空房内只剩下这个破衣烂衫难掩胴体的女人。她清醒过来方知最糟的事并没发生,是什么促使这群心血正旺的少年仓皇而去?她不知道,只是暗暗庆幸免遭一个女人的大灾难,泪水不由自主地簌簌而流,碧玉双手护胸佝偻着回到关押她的房间,赶快找件旧衣服换了蹲在昏暗屋角,担忧自己的姿容再刺激那些充满强烈欲望需要大肆发泄的男人,她除了以死相拼别无选择。
“同志,啥事?”
“总部让我来提铁杆老保、县委书记的野婆娘去搞钢鞭材料,上面就要给姓高的定罪呢。”
“同志,有作战部的命令么?”
“当然有!有林华的亲笔指示,要看吗?”
“同志,嘿嘿。。。。。。”
一男一女在门外的对话,又把碧玉惊吓出一身冷汗。来提她的女人口气清脆威严,好像在造反派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平常对她凶神恶煞的看守也笑脸相陪。
她是谁呢?碧玉念头刚闪过,一个身穿女兵服精悍俊美的女孩走进房内,朝她凶狠狠道:“碧玉,跟我走!老实交代你和走资派的丑恶关系!”女居民委员信出她是燕,心头不禁悲哀,这场大革命竟把一个纯真可爱的女孩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泼妇。
燕押着碧玉走出那座阴森恐怖的楼房,从容经过几个盘查岗哨,来到小南街尾巴上一间僻静小屋,推开门就叫嚷:“大元哥你的政治任务我完成啦!”
“嘘-------小声点,附近有扛枪的家伙在游窜呢。”一个农民装扮的敦实汉子迎出来,示意她小心。
燕说:“我才不怕呢!这年月谁怕谁倒霉,连碧玉这样本朴温顺的女人也欺负。碧玉姐你又吓着了吧?”
一头雾水的碧玉这才明白咋回事,真是喜从天降啊!感激道:“燕子,这位大哥,我。。。。。。。真不知咋谢你们。。。。。。”
燕说:“莫谢我,也莫谢大元哥,是老高要救你的。碧玉,我讲句坦率的话,老高不是个好干部原先也不是个好男人,但愿他是你的好男人。”
大元说:“燕,你话说远了,人家老高在山里等她好焦急哦。碧玉,我们快走。”
碧玉拉着燕的手说:“我记着你的话,其实,像我这样的女人,有个好男人就心满意足了。”
燕摸摸她满是泪痕的脸庞,真诚而又关切地点点头。
穿一身崭新女兵装的高中生燕,一直把他们护送到南门外安全地带才站住了,口气沉重地对大元说:“告诉老高,覃修文让城西派抓住了,关在县中礼堂地下室里。”
她说完转身就走,大元还未从那突然听到的坏消息里回来神来,修文是为救碧玉和他分头进城的啊。
碧玉目送着那个艳阳下穿草绿军装的清秀女孩,直到一层白朦朦泪水将她遮去。化作一团淡淡的翠光。
修文被城西派抓到县中的消息是小文悄悄告诉母亲的。这个无组织无派别的男孩为了寻找喜爱的图书,一连数天在全城游荡,居然能穿过两派重兵扼守的西桥,自由出入每个想去的角落不能不说是个惊人奇迹。萍老为心爱的小儿子忧心忡忡,他每次提一摞书刊回到仓库住地悬在她心上的石头才会落下,儿子外出又千叮万嘱生怕出啥意外。炳福则不意为然地嘲讽她:“大牛在县中扛枪你不管,小文在城里游荡牵得你心疼,让他去闯闯嘛,革命战争导师说这叫大风大浪里锻炼呢!”跟老子如一个模子铸出的大牛,对玩枪弄炮天生爱好,从红卫兵干将第一次抢劫军械开始,他就泡在县中武斗大本营里发挥才能表现英勇,手提一支新式转盘机枪屁股敦上悬着几颗手榴弹,那咄咄逼人的架势都让人畏惧三分。大牛对父亲没多少话讲,血浓于水的关系使他们在沉默中亲近炳福很欣赏儿子的虎劲,说他在战争年代肯定能打成一位将军。萍对儿子的态度温和沉静,她不能阻止他参加武斗,只默默祈祷上苍保佑他平安。尽管不喜欢着个粗鲁性烈的儿子,他毕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团肉啊!~她不止一次想过大牛受伤或者惨死是啥样子,没有了这个儿子她与炳福间唯一的感情联系也就完结。然而做母亲的不希望有那样一个结局,母子亲情真要割舍也维啊。小文带回的消息使萍震惊难过,在不停动乱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与修文极少见面,修文调到乡镇工作离开小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受到红卫兵造反派的冲击相对少些,这结关心他的女人多少有些安慰。他为啥在非常时期闯到县城来,又撞在杀气腾腾造反派的枪口上,是对严峻冷酷的时局把握不稳么?不会,修文的观察分析能力是县级领导中最强的,他敢干冒险入城肯定有重要原因,难道是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与我相聚?萍想得耳朵发烧心房怦跳,颤声问小儿子:“小文,你在县中见你覃叔叔了吗?”
小文说:“见了,我到图书馆找书碰到大牛,他说抓到了覃叔叔样子很高兴。我送他一本《烈火金刚》才答应带我去了地下室”,“覃叔叔关在那里?”萍问:“他挨打了吧?”小文说:“大牛说他只是个小当权派不值得打,覃叔叔精神还好,还关心我学习说那摞书只有几本有价值其余都是废纸。”萍低声道:“他。。。。。。问了我吗?”小文说:“问了,当时大牛在就大声武气嗓他:”我妈的事你少操心!他没多说只是摸着我的头微笑。“萍把小儿子搂在怀里久久抚摸他的头发,好一阵才说:”小文,我想去看他有无办法?“小文说:”有,我有条胡志明小道,包管我们走到县中连盘问的人都没有呢。萍担心道:“去了县中见不到他咋办?“小文说:”找大牛啊,任家是先锋突击队队长威风得很,哪个敢阻拦哟。“好在炳福这两天为向造反组织表态问题焦头烂额,不大关心母子俩的事,萍心肠一热也顾不了许多当即跟小儿子去城西县中。
他们沿着七弯八拐的通道穿行为知过了多少个昏暗屋洞,萍仿佛觉得自己漂浮在一堆又一堆瓦砾中间永远找不到出口。在通道中他们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彼此漠然相望擦肩而过,有几处岗哨那些武斗人员抱着枪在打扑克,这些洞里真有种莫明其妙的安全和自由,城东城西都如此令萍大感意外。县中俨然已成为一座军事堡垒,很少有人不扛枪挎刀,一些年龄不大的中学生也不爱红装爱武装,随时准备为保卫革命路线献青春和生命。戒备森严的学校大门口,守卫们听说萍是大牛的母亲赶快放行,她目睹自己的美丽母校一片疮痍狼籍有些伤心,可很快被马上能见到修文的兴奋盖过去了。大牛正在操场练习投手榴弹,听弟弟说母亲来了居然要见被关押的安宁区区长,十分光火冲小文骂道:“你硬是个混帐!啥时候了还让他们见面,只怕妈妈脸上污点还少吗?“小文不怕哥哥;”覃叔叔和爸爸一样不是坏人,妈妈见他一次又有啥嘛,你莫以为有杆枪就了不起。“大牛确实对这个又文静又坚韧的弟弟很无奈,又见母亲在场外柳树下站着等候,没好气道:”走嘛,小文,这事千记莫告诉爸爸不然他会打断你腿杆!“聪明的小文当然晓得这事的厉害忙点头答应,萍得知大牛终于同意她与修文见面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说句感谢儿子的话也没说出口。母子三人走入光线昏浊的地下室,还没辨清室内的情形,修文已把萍看得一清二楚激动地叫道:”萍萍,你咋个来啦?“萍一句话不说扑过去就紧紧搂住他,不顾两个惊讶呆立的儿子近在眼前,伏在他的肩上嘤嘤而泣。修文拥着她一动不动,冲出双目的泪珠一粒一粒落入她乌黑发间。大牛气愤地背过身去,拳头捏得咕咕直叫,小文很有感情地注视他们片刻,拉着哥哥走出了地下室,到了操场一脸青黑的大牛对弟弟说:”你猜我现在想干啥?“小文说:”想杀人。“
“哈哈哈!。。。。。。“大牛一阵狂笑狠狠踢了弟弟屁股一脚。“狗东西你猜对了,老子不但想杀人还想血流成河呢!最好把自己的血放出来,那才他妈的痛快!”小文明白哥哥讲的是真心话,不敢再多嘴,他蛮横起来朝地下室丢手榴弹都有可能。
俩兄弟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站在空荡的大操场里极不协调。又有一枚土制弹在学校后坡炸响,他们被各自的心事困扰着,像没听见一样毫不慌张。
萍把难忘的快慰藏在心底,平静地走入废品仓库,显得苍老许多的炳福劈头对她说:“我决定站在城东派一边了,他们掌权的话,头一个就会结合我。”萍应道:“随你,”炳福嘘出口闷气笑了,这次快定比他十多岁时决定是否参军当兵还难,忍不住对她做了个亲昵的手势。他马上伏在饭桌上,用那核桃大的字亲自书写声明,心境一派庄严,萍则坐在那把破旧藤椅上,慢慢回味修文突然重逢时的狂喜和冲击,被一股股热潮激荡的身子又颤栗不已,就在这样冷酷无情的岁月如此恐怖恶劣的环境,今天她又成了无比幸福的女人,难道旧上苍在冥冥之中降恩于她吗?
碧玉仰卧在密林中央一块厚茸清香的草坪上,任凉爽山风轻拂完全裸露的胴体,风从她肢体间穿过时的那种感觉非常令她舒服惬意。她无声地问湛蓝高远的天空,我是不是最幸福的女人?她抚摸着白皙柔软的腹部对自己说:你要给他生个孩子就是最幸福的女人了。
疲惫的男人坐在不远的香樟树下抽着烟欣赏女人,对那纯白圣洁的肉体满愧疚,觉得自己一米八高的汉子如同侏儒般矮小,如同面对大海高山也自惭形秽一样。
筑巢的雀鸟在青绿色林梢间扑腾翻飞,把整座林子喧染得生机勃勃。大树下草坪上一对赤裸的男女,都想着雀鸟们一样筑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温暖安适之巢,即使像那个简陋的充溢草香的窝棚。
是否是痴心妄想,他们不知道。
狗崽白虎石雕般蹲在远处,如一个白色寓言。它在说明或象征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小城武斗一天天借级,先由两面三刀派之争发展到三派,又加上,州府邻县好战分子鼓吹声援,战事愈演愈烈居然进入到类似平津、淮海大战役那样的围剿和会战。每个派别的头目们都对盲目投入武斗的人员大肆煽动,似乎不光他们的生死已到最后关头,造反组织的生存还关系到红旗落地国家变色人民遭秧的大是大非问题。于是不断涌现甘洒热血的英豪干将,每天都有为路线而战英勇牺牲的动人故事在大街小巷传颂,受武斗统帅们亲自指挥的高音啦叭是高亢悲壮的,一天到晚不停掀动人们的战斗激情。许多完整和美的家庭已经分裂,父母夫妇兄弟姐妹各持一派观点先是据理力争接着拳脚相加最后便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了。这个放话:“等老子们把你那踩平了,再跟你算总帐!”友朋街邻之间仇恨的火爆程度一样激烈,都恨不能把对方打成残废再硬拖到自己唯一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
先是城东派取得了辉煌胜利,把城西派赶出了小城流落异乡,接着全县城成了真正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天下,城东派的武斗力量主要由三方面组成,一是志愿军解放军复员退伍人员,二是国民军老兵干过土匪棒老二的老油子,三是五花八门的干部学生居民工人等等。他们在来自万州、缓定、重庆精锐武斗战团的强有力支援下,发挥人多势众的威力对城西县中进行围攻,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城西派在玩强抵抗明白已外劣势之后,一个枪炮不断的深夜全军突围,好不容易杀开个血口仓皇逃往邻县去了。当夜城东派仍不敢进入城中炫耀胜利,怕对方埋了地雷伏了枪手再受重创,因为白日进攻已死伤不少战将了。第二天浩荡大军威风凛凛开入空荡冷清如同死堡的中学,营救了一些同派战友俘虏了一些对方伤员,从水塘起出被害战友遗体,目睹他们遭铁丝串着遇难的惨状,激发持枪汉子们的愤怒又枪杀了对方几个俘虏。接着是庆功会,追悼会,宣布城东派每个死难都都是革命烈士,花圈祭幛挽联铺天盖地。又开万人大会宣告夺取胜利,向北京发致贺电,说让走资本主要道路当权派横行多年的小城,已回到无产阶级革命派反派手中。,一个东风浩荡红旗招展的新时代开始了。
硝烟未散美梦未醒小城枪声再起,这次更加猛烈厉害,隆隆炮响大有要将城池夷为平地的威力。原来城西派不甘被逐,在纠集邻县各路能征贯战的斗士,八方寻求先进武器支援杀了恶狠狠的回马枪。城西派的武斗干将主要由高初中学生和农村转业军人组成他们不畏牺牲又机动灵活,受过血的教训置于死地而后生,这次快速反攻打得相当漂亮。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城东派头目们措手不及就遭了沉重打击,慌乱中一面组织反抗一面准备逃跑,尚未短兵相接就感大势已去,于是带领众多骨干战将避开对方凌厉攻势,开着十几辆大卡朝邻县而去,美其名日:保存力量战略转移。丢下的一般人员有害怕人有秋后算帐者,在城西派入城前纷纷弃家四窜,几条通往异乡的道路上都布满逃难人群。城西派夺取了伟大胜利,跟城东派一样召开盛大庆攻会、追悼会、宣布革命政权真正回到了造反派手中,红旗飘扬下的小城成了一片欢乐的红色海洋。同时对城东派的镇压清算决不手软,在城东派自己建立的俘虏营里关押的全是城东派战士,而城西县中成了小城的延安,每日放射着夺目光辉,城西派在中学礼堂办展览揭露城东派勾结走资历派镇压造反者的滔天大罪行,强迫城东派去参观悔罪。学生们创编的造反歌舞也大行其道,武斗干将们很有昔年战争胜利者的风发气概。他们坚信,从此革命会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
几派武斗占城者为王,使财贸部长牛炳福经历了一次严峻考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城东派赶走城西派后,因他曾表态站在自己一边便被誉为革命当权派,让其出席庆攻会追悼会,更重要的是表明自己这一派还有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南下干部支持,其正确性更不容质疑。城东派头目宣布,马上要建立的新政权一定要有炳福这样立场坚定的革命英雄参加。头脑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造反派在利用自己,炳福只有硬着头皮跟着混,他实在不愿老婆儿子为他受屈遭难。炳福成了第一个被解放的当权派,他一点也骄傲不起常恨自己窝囊。城西派打回来许多人都说炳福要遇大麻烦,萍也劝他去巴人村避避风头。可他性子憨倔硬不走。奇怪地是城西派没有动他一根毫毛,武斗最高头目还亲自登门拜放。有传闻说大牛作战勇敢救过头目的命。其实城西派也极需要炳福这样根正心红的当权派装点门面。几经说服动员,没多少主张的财贸部长又写了张声明,表示站在城西派一边,又成了城西派开大会时主席台上的配角。萍对这场运动已经漠然麻木,每日呆在仓库里翻看小文弄回来的书籍,被书里的故事打动着少去很多烦恼。
城西派占领小城没多少日时,从北京俯瞰全国对各地烽火狼烟大为震怒忧心的领袖们,接连发布通告命令制止武斗收缴枪支清算罪行,英勇善战的正规军队也真正出动,乌合之众不管怎样猖狂根本不敌领袖威严军队强力,纷纷缴械武斗队全作鸟兽散。城东派的主力们也携着枪支弹药回到小城,先是缴枪再是重组造反组织。那种也要杀回马枪的凶气势均荡然无存。武斗中的头目干将进了军队主持的学习班,相互揭发检讨,有带血债命债的即被公安部门逮捕,重大战役的策划者、组织者也成阶下囚。各派元气大伤残留帮派头目不敢嚣张,无可奈何地在军队临督下进入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阶段。但为谁真保谁真革的急论仍在继续,为争夺自己一派在县革筹占有的席位又相互抵毁相互告状,纷纷到省城寻求支持自己的力量。为了所谓的公正其实是安抚,军队负责同志不得不出面为几派在省城办学习班,让他们较合理瓜分席位和权力,在这一复杂漫长的过程中,“□□□”以来小城头一次清静下来,任何一派的人都显得精疲力竭,亲朋好友开始打破派性相互往来了。
南下干部炳福成了这场大联合的受益者,其地位在未来小城新生政权中不可动摇。首先是军队首长对他又尊重又感兴趣,这个解放战争中的战斗英雄至今有军人气概,在运动中他对各派表示支持,如果提到一个高度来说,他支持的是真正无产阶级革命派。炳福的硬汉子精神,更使军人们大加赞赏,不向猖狂的邪恶势力屈服的县级领导干部几乎没有。他无凝树立了榜样,连他写支持某派的声明,也分析成一种斗争策略。总之牛炳福成了响当当的革命线路上的战士。这回炳福得意了,对老婆说:“如何?我是福将嘛,子弹打在身上也转个弯儿不伤要害呢!你跟我就是福气。”萍承认他是有福之人,如此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运动中,居然能保住她这个地主小姐平平安安,一次斗争台也没上过。这连立过战功的县委书记老高也做不到啊!她对太丈夫说:“你给我的好处,我不会忘记。”炳福得寸进尺:“那你晚上要好好伺候我。”萍说:“做你老婆只有伺候你,你自己也要好好待我呀。”北方汉子嘿嘿地摸着头发憨笑,他从心里觉得经常搞点阶级路线斗争并不坏,至少能迫使疏远的老婆不得不贴近他。
另一个受益者是小城中学的语文老师林华,他虽是城西派的领导人物之一,因其迷恋移植样板戏,大部分精力花费在展示革命文艺事业呕心沥血上。武斗期间不敢拿枪战斗,自然被一些雄心勃勃的帮派头目排挤,在本派地位一落千丈。城西派占领全城武斗好汉重排座次,又不能忽视他造反初期带领学生煽风点火的功劳,就让他当了总部领导的最后一名成员。正因如此受到前来收枪支左军队领导的重视,让其成为城西派主要代表参与筹备新生红色权力机构。使这个本来虚伪轻浮心术不正的年轻文人,有了一次显赫放纵的机会,为小城风流史添上又真实又可笑的一页。从此县城有人仗恃职权乱搞男女关系肆无忌弹,便会受到平民百姓的讥讽:“那老几是跟林华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中学语文教师浪漫诗人林华成了当代风流男人的代名词,就像这座偏远川东小城过去曾有几个小瘟牛石妹杨遇春的下等娼妓一样。
美红在革命样板戏演出中频频担任女主角。艺术青春焕发名噪全县,特别是红妆长辫的李铁梅使其大展魅力,三十七八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再做个娇态便是二八佳人了。为坚定革命造反意志她与县委书记老高彻底决裂,毅然住在县剧单身房间,绝不去废品仓库与之同流合污,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与文艺界造反头目老丑一起交流思想触及皮肉,共演小城当代风流佳话。那些不分地点场合眉来眼去关上房门如胶似漆的快活日子,美红觉得比昔年跟戏班子跑码头还要自由浪荡,把老高和十几年书记太太的生活抛在脑后,完全恢复了轻浮野放江湖艺人的本性。人要依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才有真正的欢快,女人更是如此,即使完强压抑一遇机会终要爆发。无奈良辰好景总是不长,城西派武装攻回小城吓得老丑屁流尿流,在月黑风高之夜抛下姘妇逃往邻县,气得美红跺脚大骂:“砍脑壳死的!扯脱**就不认人了,硬是个他妈跳梁下丑,老娘自有老娘的活法希屎你一个胆小老鼠哟!”美红是生存能力极强的女人,尤如野草石头压过碾子轧过稍获阳光雨露就抬头生长,就是气候环境恶劣也能由腰苟活。城西派进城逞威那几天,她在县川剧团后院宿舍里安分守已,没有逃走的普通演员们也奇怪她突然变得规矩朴实。这短暂的安宁很快被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人打破了,他就是才华横溢极需宣泄的革命诗人林华。城西派为庆裎大捷炫耀武功,决定上演林华亲自编剧的革命现代川剧《造反战歌》,以给美红造成一次登上小城政治舞台的良机,她自然如同溺水抢块救命木板死死为肯放了。
县川剧团原址是个天主教堂,土改运动期间改建为剧场,十多年是小城文化生活重要场所,历次政治运动这里也必是主会场。剧场虽说相当简陋,长形木椅低矮舞台帷幕灯光倒也齐全,过去驱热是自制滑轮竹席风板,一个人后排用力拉绳子带动风板扇动满场凉快,近年有了电扇观众反觉得风小了许多。剧场后面有点绿树和井台,风排低矮平房围成一个小院,毫无文化气氛倒有点象乡镇农械站宿舍。又靠近一个大厕所,整天臭哄哄的扼杀人的艺术想象力,不过女演员们还是县城最苏气漂亮的一群,从身边经过总有股上海花露水香味撩人情怀。
林华挟着厚厚一叠剧本走进空荡冷清的剧团宿舍,冒叫一声“呃!有人吗?”一个人从平房一端探出头来怯怯地说:“有人,我,我是炊事员。”林华立刻对这个革命文艺思想光辉没有照耀到的单位非常不满,生气道:“全团演职员工都他妈跟城东派跑了吗?”炊事员说:“没,没有,美红团长还在哩。”一听说俏花旦名演员美红还留在剧团里林华大喜过望,像唱川剧高腔一样扬声道:“美红同志!”此刻美红正躲在房内从窗户一角窥探他,这年轻潇洒的中学教师她有点记忆,两年前剧团上演《水漫金山》她饰白蛇一亮相便获满堂喝彩,鼓掌叫嚷声最高的便是这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那时她是小城第一夫人心性高傲,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只留了那么一线抹不去的印痕。如今这根印痕陡然扩大,并发生奇异光彩昭示他们之间会发生奇异关系。美红是见男人便如鱼得水的女人,这时也怦然心动。她匆忙梳理头发擦了点雅霜在脸上,拉开房门朱唇轻启柔柔媚媚地说:“我就是美红,林老师你有何贵干?”面对娇妩成熟的女人林华格外来劲,感到体内血流蹿动加快,他紧握着女名角细软小手热忱道:“我们城西派要排演一出划时代的革命现代川剧,我决定由你来组织并担任一号女主角,美红同志。”她的手被他捏出了汗脸庞也红润生辉。轻声道:“林老师,就叫我美红吧,我们进屋谈。”一见如故的男女是携手进屋的。躲在自己寝室门后偷看的演员们和炊事员惊得目瞪口呆,心底里又暗暗松了口气,有美红顶着这个城东派占主流的剧团又保住了。女演员的住房不但洁净舒适,还充满着很浓的香脂气息,林华进去就有点飘飘然,为压抑不停上升的欲望便滔滔而谈:“美红,我是带着革命热情创作《造反战歌》的,剧中女主角叫红莲,是个美丽活跃富有战斗精神的新女性,这个高中女生在经历一月风暴二月逆流三月镇反的严峻考验成长为红卫兵女领袖。然后造反夺权参加武斗为捍卫革命路线冲锋陷阵,就在城西派夺回县城前夕中弹牺牲,一腔鲜血染红了战旗,她真是太伟大了!”女人被他富有煽动性的语言弄得双眸吐光:“我一定能演好红莲这个角色,请你相信我,林老师。”林华热情继续高涨夸夸其谈:“美红,我见你一刹那又陡生灵感,要把红莲的出生改为走资派的女儿,她和家庭决裂毅然投入造反组织剧情就更加感人。啊,这灵感是你带来的,证明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哟。”他充满诗情的话语火热多情的目光,使本内多血多汁的女人五心不定,全身像过电一般酥麻瘫软,他们一直握着的手跟粘住了一样没有分开。
《造反战歌》的演出成功归于林华和美红的全身心投入,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由剧组传遍整座小城,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意外。而一个女人能在任何形势下可以独领风骚,的确也是一种独特才华,让不少女人羡慕。情爱亦是最好的美容剂滋养着女人的容颜,美红依然显得年轻而有风韵,在草绿黑灰色主宰服装潮流的年月,她无论穿什么也有成熟女人的丰腴和妩媚。林华几年前在少女燕子身上下功夫遭受挫折之后,把兴趣和目标转到比自己年龄大些情欲旺盛的女人身上,不下多少功夫便能成其好事共坠温柔之乡彼此大获满足。他从未参加过武斗的坚定革命左派面目列入县革筹主要负责人之一,堂而皇之地住入原来县委书记老高那座古雅宁静的小院,美红利用各种借口去与他姘居,完全忘记这曾是她的家直到现在法律上她还是老高的婆娘,在西府海棠云丝文竹和月季紫槿的绿光粉彩里,这对情投意合的男女常常半日整夜地在床上交颈叠股,那淫荡的腥膻气息弥漫小城首脑机关经久不散,把“□□□”中那股一直存在的荒唐淫乱的暗流推向高潮,为其小城风流野史添上一抹娇艳刺目的桃色。
激战过后武斗少年英雄大牛空虚无聊整日无所事事,不得不与弟弟小文为伍在大街小巷闲逛,一会儿照相馆一会儿篮球场,有时一天要两架来发泄憋在心头的闷气,小文对好斗的哥哥很厌烦可又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守在他身边免得闹出流血事件。他们的父亲成了三结合的重要人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来管野性好动的大儿子,放任自流。当地大牛带着弟弟在一些机关;学校乱窜。他一脚便能将一扇紧锁的房门踹开,大摇大摆进去搜寻自己需要的东西。有次撞开一间办公室找出一包花生半瓶酒,他就坐在里面开吃开喝,小文的战利品便是一些书籍,那本精装的《古代罗马史》使他头一次知道了这座城市和母狼的传说。与此同时只有两三万人口的小城里,像俩兄弟这吊儿郎当全城游窜惹事生非的少年很多,如同一伙伙劣性狼群随时发生斗殴撕咬闹得人心惶惶。大牛那支引以为骄傲的二十响德国造驳壳枪被收缴了,他还藏下一把精巧锋利的自制匕首,几次街头帮派搏斗他都是胜者。那天他心血来潮对弟弟说:“走,到县委宿舍看看我们老家,爸爸又当了权我们该搬回去住了啊!”小文也想回那个清幽安宁的大院:“走嘛,好久没去了,我们种的水杉树怕都死了呢。”他们悄悄摸回原先县级领导们住的机关大院,一看冷冷清清杂草从生,自家门口的两棵水衫竟生得异常青翠,再到窗口观望,室内除了满是灰尘蛛网跟搬家时没两样。这里也有即将变化的现象,院门口贴了张县革筹办公室的通知,安排新的领导人搬入居住以利工作,他们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大牛觉得没劲对弟弟说:“高叔叔那个小院最好,却给白面书生林华住,我最讨厌那靠笔杆哄人的家伙了。”小文说:“他写的《造反战歌》才狗臭呢,美红阿姨的表演更叫人肉麻,一对活宝真给你们城西派脸上抹黑。”大牛更气:“如还有枪肯定给他们扫一梭子!走,我们去小院拉两泡屎,弄个臭气熏天。”小文不喜欢恶作剧此刻也听了哥哥的话,跟他向一对狗男女撒野示威。他们刚走到小院的雕花木窗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女人格格格地骚笑,大牛示意小文禁声他们蹑手蹑脚走过去,用舌头舔破窗纸朝内窥望,房内情形立刻让两个少年血涌脑门一脸紫红,大气吐不出心跳到喉咙口,眼光像被强有力的磁石吸去了怎么也无法挪开。原来那对男女青光白日也在屋内干野事,已经进入青春期有朦胧性意识的大牛面色由红转青再而冷白一片,他猛力把弟弟拉离窗口,一言不发带小文走到不远的十字街口,买了几枚大指粗的鞭炮,将花须子拧在一起,兄弟俩又回到那小院的窗外。小文明白哥哥要干桩莽事了,他也要解恨出气便不制止。屋内的浪笑持续不止更加放肆了,大牛咬牙点燃鞭炮便从窗洞塞了进去,带着小文就逃之夭夭。
“砰!—”的一声巨响,把一对正在全神贯注寻欢作乐的男女吓得魂飞魄散,美红当即小便失禁一股热辣腥臭的尿水沿着两条光腿杆倾泻,林华跃坐在地板上面色铁青神经质地乱摸以为中了对立派的冷枪。
那次以后他们许久不敢再在一起野合人偷情,美红落下听到响声就裤裆湿淋丢丑的可怕后遗症,林华从此夜间稍有风吹草动就通宵失眠,他们找名医用偏方毫不管用。最可气的是公安部门立案侦察,也不知丢鞭炮搞恶作剧的人是谁,当时真实情形他们瞒着不讲却满城流传。
大牛小文还是在城里游荡,不过他们都觉得“鞭炮事件”以后自己长大了许多,他们到底是亲眼见过女人胴体的男孩啦。
老高、炳福、修文盘腿坐在老林中央的草坪上,三个南下战友北方汉子几年来头一次碰面聚谈,心情严肃而又复杂。碧玉避在窝棚里没露面,她比男人们更忐忑不安,似乎他们的交谈会决定自己的命运。狗崽白虎卧在她脚边。几天来她对这个温和善良妇人有了好感也肯亲近,老高老说:“怪了怪了,我来这么久它尾巴都不肯摇一下,对你倒像孩子对妈妈一样亲热。”碧玉笑道:“老高,这白狗灵呢,你得对我更好一点,不然它更对你不好呢。”女人说话时的娇嗔之态很撩人,老高把他压在铺了厚厚新鲜稻草的窝棚地铺上,用男性火热胸膛 去熨平女人内心的忧疑。狗崽白虎悄悄离开窝棚,在很远的地方石雕般地蹲着,直竖的双耳却倾听着窝棚里那悉悉卒卒的声响一丝细微动静也不放过。碧玉听不清男人们的谈话,只本能的感觉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交谈,是老高盼望许久的大事。当身为县革筹副主任的炳福,在生产队长大元引导下进入老林,她看到老高那格外兴奋的样子就明白了这一点。
入秋的天气很清爽,蓝天白云绿树给人的心情也应很清爽,可本三个神色严峻的男人却清爽不起来,像在进行一次要有重大决择的历史性会议。
炳福说:“老高,别看军队和几派头目抬举我,当了个副主任,我还是对支左首长讲了:小城这个县,还是要老高才坐得稳摆得平,我一个粗人干不了大事啊。”
老高说:“首长?他是哪年的兵?最多五几年,我老高和你们可是三几年的老战士啊,他不过是个现役军人就不得了啦,对我们指手画脚,哼,按规定我兼着县武装部政委的职务呢!”
修文说:“老高,啥年月了还斗着个气?人家支左部队一个班长也能管实在县团级干部呢,形势不同嘛。其实凭你在这个县的威望,再来个高姿态,重进领导班子是很有可能的。”
老高说:“修文,你应了解我,当十几年县太爷已经当烦了,国家的事办不好,老百姓的生活弄不好,连自己的家也乱七八糟。想去想来,有时真觉得你独身一人还轻松多了。”
炳福说:“老高,你打退堂鼓,我也不干啦!照老乡们的话讲,这芝麻官也真他妈的莫啥当头!可你不当不行,人家支左首长了解你的革命经历战斗功勋,要我来请你出山呢。老高,说到家庭,我真要告诉你,美红越来越不像话,又和一位在县革筹当副主任的派头勾搭上了,公开在县委机关大院里给你和我们丢丑呢……”
修文说:“炳福,女人的事别说好不好?”
老高说:“由他讲去,对美红我早就失望了,她要浪就随她浪去,反正我回城头件事就找她离婚。”
炳福说:“老高,美红算个啥?你头件事应是进领导班子掌权啊,修文,你说呢?”
修文说:“炳福你学精啦,一下便指到点子上。老高,我们革命几十年图个啥,还不是图掌握权力为组织立功为人民办事,当年肯断头流血如今作个姿态有啥难?这是个斗争策略问题,你不能斗气犯糊涂呀。老高,我一直在观察和研究这次运动,估计红卫兵造反派大得其势的时候快要过去,我们不能放过大好机会,让不得人心的家伙去掌权啊”
老高说:“事情真如炳福说的那样的话,我可以考虑出山,但一定不低三下四求人家高抬贵手,我高某是宁折不弯的汉子,修文说的策略当然要讲,对那些黑心狠心整我们的人还要耍手段,时机一到定让他们明白谁的拳头硬!”
炳福大乐:“哈哈,这才是老高嘛。我跟那些派头头一起开会憋一肚子气哩!恨不能给他们一梭子弹才解气。”
修文说:“。。。我看这种情绪也要得,前些年我们许多对不住老百性的地方,他们找到机会发泄当然有些过激行为,不必太计较,古人说:怨怨相报何时了?还是团结一直朝前看吧。”
炳福说:“修文,你在区上挨的整少多了,狗日的派头头们整人总往死里整流器呢,我们好些干部不是遭打致死致残就是被迫自杀,血债要用血来还嘛。”
老高说:“炳福,修文,政治上的事别争了,我虽身在老林对县城发生的一切还是密切关注,心头有数。进县革筹的事还是炳福先顶着,我和修文看看形势发展再进不迟,这回真得要有策略,我还是想谈谈自已家庭的问题,请你们理解和参谋参谋,碧玉和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 ,也不多说啦。”
修文和炳福沉默片刻互望一眼不知怎么说,他们对老高的家事出自战友的关心的担忧,并不想参与其中招惹麻烦,当年美红的事他们曾推波助澜想起便有些后悔。老高的目光坦诚固执,非要俩人表态,目前这种状况下他最需要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否则他回县城工作的勇气也会丧失。妇人对男人一生的影响时常显得关键和重大,再坚定有力的男子都无法否认女人对自己的影响,若有否认者必非真正的男子汉。
炳福说:“碧玉那女人相貌品行不错,不象美红那样惹事生非,倒是做你老婆的最佳人选。可城里对你们的关系说七说八,传得很不正当太伤你老高名声,要注意才好。你和美红离婚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不但支持还帮你去办。”
修文说:“老高,对碧玉我知道很少,连传闻也知道不多,我只想说:只要你动了真心真情,就别管人家咋说,对喜爱的女人热忱坚定始终如一,这 是最重要的。至于美红,我也觉得你要认真严肃地处理好与她的关系,快刀斩乱麻一下了结最好,不过她是个善变善感的女人,你仍要小心呢。”
老高说:“官场好维家事难理呀,我想着就心烦。你们能理解我和碧玉,很感激,对美红我不想多说,离婚越早越轻松,只要分开便了事,我不会对她采取什么报复行动。倒是她促使我和碧玉接近相爱,让我晓得了什么是好女人呢。”
炳福说:“就这样吧,老高我回城和支左首长商量安排你进领导班子的大事,定下便有部队派同志来接你。碧玉可以晚些日子再进城,我再作安排吧。”
修文说:“老高,我还是有话直说,政治上的大事你从不糊涂,家庭生活上的大事你容易糊涂,我不太放心呢。”
老高笑道:“经过这场脱胎换骨憎爱分明的大运动,许多人都不容易糊涂了呢,你们放心吧。”说着他朝窝棚喊道:“碧玉,出来送送我的俩位老战友啊!我们将来的喜事,还得请他们帮忙操办呢。”
那个秀眉白脸的年轻妇人,站在窝棚外边对他们投去一道柔柔的眼波便羞涩地垂下了头,而那两枚又清纯又欢灵的眼珠,给修文和炳福留下了深刻记忆,以至后来一次次重现一次次加重他们内心的同情和感叹。
山桠口外边那片苇草又长成半人多高了,太阳下绿海般地放着动心荡目的翠光,风儿吹过时草丛间露出一团团金黄野菊花,整个坡地如一块厚茸软实的大锦毯,人很想躺上去闭阒眼睛享受山野间舒爽的夏未黄昏。女教师莲站在草地边凝望着粼粼的如波的草浪,一片片灰白温茸的苇絮从空荡心房轻轻地飘升回旋,时光流水随飘飘苇絮倒转而来化作热热血浆在全身奔腾,几年前一黑一白的胴体在草地中央胶漆成团魂魄飞杨那一幕,如永生不灭的图画烙印在她心头上,每到山风劲吹的时节它便格钱鲜明。似乎她的肢体便是这些苇草正随风漫开,裸现出习灵中那一丛丛灿烂金色野菊花,蓄满阳光的花瓣闪烁成水流满身渲淌。
一个穿着皱巴巴干部装的中年男人,牵着十岁的小菁站在她身后丈多远的地方。男人老实巴交的模样,额上眼角几条深浅不一的皱纹勾勒出他经历过的人生艰辛与苦闷,其实此刻他内心非常欢悦却无从表达,眼下眯缝起来望着女教师和那片苇草有些发呆。漂亮的小女孩乌黑头发上扎了块蝶形红绸,整个人也如一只大红蝶在青草黄花间飞来飞去,那红是山野里最亮的色彩映照得男人周身发热。
是且年男人是巴人村供销店的老何,这几年他稍有空闲忍不住到小学去,帮莲做事呀陪小菁玩耍呀,他沉默寡言连笑也无声,每次总多少带些糖果呀煤油呀肥皂呀山村以至县城都紧俏的物品,很畏怯地交给小菁 或塞在房里某个地方。好像这些东西暴露了他内心什么重大隐秘,人许久都紧张不安,直到莲跟他讲句话才松口气活泛了一点。小菁 倒喜欢他来,跟他说知玩耍撒娇如同一家人,只有跟小菁一起他才放得开有时还露出些成年人的天真。小菁总对他发号施令:“何叔,我要蚂蚱。”老何便立刻去草丛抓蚂蚱,跪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像个玩皮大孩子。小菁 说:“何叔,我要爬树。”他就将她举在肩膀上去爬树,女孩在树枝间嘻戏他则摊开双手守候在树下,生怕她有个闪失落下来,一次小菁 想要一盒蜡笔供销店没有,老何更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县城买回来给她。老何从未表明自己有啥意图迄今自己也不清楚为啥亲近这对母女,莲并没有把他当一个特别的男人看待,很少把他和自己连在一起,心目中的大元也比这平庸木讷的男人生动得多。老何是山脚下的农村人,不知什么原因当了供销社店员,也算是吃商品粮食工资的国家职工。他结过婚有一对仍在农村劳动的儿女,老婆死在那个可怕的灾荒年,有许多俊秀能干的乡下女人想嫁他不知为什么他没答应。莲没有拒绝老何的接近一是不讨厌他二是小菁喜欢和他玩,家里许多事也需个男人帮衬和遮挡,不然大元娘的冷眼和菊的担忧会让她难受更多。
炜已经去世十年,小菁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莲仍独身守着女儿教书度日,那清淡如水的日子悠长难熬。多少次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无数处灰白苇絮在心际眼前飘浮,热风吹散苇花凸现出那黧黑油亮结实雄键的肌体,她便酥软羽化如苇絮般在风中飘荡沉沦。。。。。。内心渴求草地中央那激动体魄的图画重现,可她一触到菊的善良忧郁的眼睛那浪漫多彩的画面便破碎零散。十年过去莲仍是风韵尚存柔丽清雅的女人,每回进城不免有未婚或丧妻的男人打探她的近况,萍也热情持久地关心她的二度婚姻,使他总是带着逃避的心情回巴人村,经过山桠口就对着这一片苇草怅然痴迷。“莲老师,走吧。”
老何发出很怯弱的声音,眼睛不敢直视她,这是他当观音菩萨一般供奉的心上的女人啊。他进城办了一担杂货回山,在山桠口碰上了带着女儿在对苇草地出神的女教师,这情形不知碰到了多少次了。老何虽弄不明白莲为啥总在此发呆,颜面总闪动着莫明其妙的兴奋红光,但她此刻的模样神态更让他喜欢,至少可以悄悄看清这个美得让人心痛的女人了啊。
“走吧,老何。”莲机械地回答,身子并没马上挪动,面前的草浪已拍击到她心房中来了,那温润情潮又使飘逝的魂魄回到体内,眸子里有了莹莹水光。
“走哦,小菁,我们走哦!—”
“何叔,你来追我,嘻嘻。。。。。。”
那只大红蝶飞过了山桠口,老何担着不轻的箩筐健步追赶,有轻灵和粗重交混的笑声被山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