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看小说--202006/11/30 12:05:50
供销社老何成了巴人村小学和女教师莲家中的常客,尽管他老实忠厚不多言多语莲对他相当平淡只是与天真烂漫的小菁一起才有点笑容,他的举动的目的还是引起不少人关注和猜疑。闪着一对精明小眼珠的夕老汉因为好酒与老何有些交情,在灌了一碗包谷酒后对他讲:“老何,你,你是不是癞痞宝想吃天鹅肉,打人家莲老师的主意?咦,看不出你也,老公耗子也想逮母猫哇!嗨,这话对女先生不大敬了,都是你惹出来的哟。“老何红着脸解释:”夕大伯,我是看他们母女俩生活清寒想帮一把,如有啥异心就遭天打五雷轰啊!“老汉又灌一碗包谷酒朝他古怪地笑笑。哼着咿咿呀呀的川剧摇头晃脑走了。老何乐于与来供销店打油买盐闲逛的山民摆谈莲老师,口气充满纯朴的敬意,只有李正昌婆肥妹是个例外。自从老公调到几十里外的山村小学,肥妹孤寂难耐常到店里缠住老何打情骂俏,想弄些短缺物品占些便宜又想弄个男人泄泄欲火。偏偏老何一见她那身肥膘和两团肉敦敦颤悠悠的大奶就心惊胆战,听着她那些撩人野话只好装傻装憨,气得肥妹牙齿咬得格格响:”悖时老何你是石头老娘掏肝掏肺还暖不热吗?“当听说他对小学女教师有点意思胖妇人醋劲大发在供销店门口拍屁股跺脚板叫道:“依哟哟,原来你老何想学董永计七仙女啊!呸哟哟,脸蛋象花的女人不一定是好东西呢!死老何你打个石头枕头睡着想一辈子,人家屙尿也不朝你这一方哩!”她闹得实在不象样会有威望老人出来喝斥:“肥妹你有花痴病吗?要磨人就磨你自家男人嘛,找老实人胡搅蛮缠白费心火哟!”其实全县学校大多处于瘫痪状态,李正昌常溜回家猫在家里,他对春心乱动的老婆睁只眼闭只眼。有次肥妹跟个过路讨水喝的男人几句粗野话就勾搭上了,两个人色胆包天在灶房柴草堆搞开了,在屋里学习文件的李正昌听见女人那放肆骚叫马上明白咋回事,索性溜到村外小河边树荫下睡了半天安静觉。肥妹吃饱了野食对自家老公格外好,当晚他吃到了粉蒸肉喝到了高梁酒,只是夜里上床怕沾老婆身子赶快装睡后来一场恶梦做到天亮自认戴了绿帽子倒霉透顶。
大元对老何勤跑学校开始是冷眼相看,村里山民闲着无事对此有了种种玩笑和说法以后,他终于沉不住气闯进莲的寝室用带质问的口吻道:“你讲讲老何是咋回事?”莲苦笑道:“我也想问是咋回事呢。”大元说:“他以为死老婆又披了张干部皮就敢打你的主意了,他妈的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莲老师,你咋想呢?”莲说:“大元,他啥也没说我啥也没想,讲心里话我从没把自己和老何连在一起想过呢。不过我的事你摸太操心,菊又怀娃了莫让她怄气伤身子。”汉子眼光罩着她嗡声道:“我才不管菊呢!莲老师,你晓得我这个人这颗心,我,我。。。。。。”他慢慢贴近女教师那黧黑健壮肌体溢出的热气撩得莲心乱意迷。他伸手推挡有气无力道:“别。。。。。。大元,你在苇草地答应过我只那一次,我们不再太亲热。。。。。。”大元把手按在女人微微发颤的肩头上,鼓足勇气道:“莲老师,我是答应过你,也起过誓要在心头把你当观间菩萨一样供奉。只是别个男人要夺你走,我就忍受不了啊!莲老师,我晓得你看不起我,没墨水大老粗。。。。。。”“不不。。。。。。”女人柔白细柔的手掩住他葫子巴茬的嘴,身子几乎依偎在怀里近于哀求道:“大元,放开我吧,你有菊和孩子年龄小好几岁,人家一旦发现还以为是我勾引你的坏女人哩!”大元说:“嘴巴在别个嘴上要讲啥随他讲,我才不怕呢!”他灼热带汗的大手突然骚动,从她的头发背部缓缓向下抚摸,如一条烈火在肌肤上燃烧全身都要融化。莲双膝发软滚烫的脸贴在汉子发达的胸脯上,梦影般道:“别。。。。。。大元。。。。。。窗子。。。。。。”大元这才看见那扇木窗敞开着,同一瞬间一个腆着大肚皮的女人的身影从窗外忽闪而去,不由脱口叫道:“菊!”莲被他的叫声惊出一个冷颤,头脑骤然清醒力气从心底而生用力推开汉子厉声道:“大元,快走快走啊!”大元愣了片刻痛苦地垂下头慢慢往外走,整个人仿佛矮小了许多,莲跌跪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过好一阵她才想躲在窗外窥视她和大元的女人,她又怀了大元的孩子受到刺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菊已不是几年前的小女人。为了丈夫和家庭宁愿受老公对别一个女人的倾心,她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对自己喜爱敬重的女教师也有些冷淡疏远了。莲爬起身抹去泪水拢拔头发,去找那个被她伤了心的女人。
“菊!菊!——”女教师从学校园子找到后坡,才在那排金黄色草树下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孕妇,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望着艳阳普照的山野,没有回答莲的呼唤。女教师愣了片刻走过去轻声说:“菊,莫太难受伤了肚里娃娃,是我对不起你。。。。。。”菊哽咽道:“我不怪你,莲姐方才的情形我无意中撞见了,是大元心头只有你才有那样让你也为难的事。。。。。。”“菊妹。。。。。。”莲扑过去搂住她颤声道:“你和我的命都苦啊!菊妹,你有啥想法可以告诉姐姐吗?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折磨自己呀。”菊说:“我在想带着娃娃回岩上老家去,成全姐和大元。他虽比你小几岁确实是个好男人啊,求你不要嫌弃他是个农民,我晓得他爱你也爱得很苦,有时把我当你像个疯子一样。”说着泪又从她双眼涌出,滴落在丰硕的胸部和高隆的腹部。莲又震惊又慌乱大声说:“不不,菊妹你胡想胡说些啥呀!我反复考虑过,该离开的是我,只要区里同意县文教局下个调令我就可以带着小菁离开巴人村啦!我走远了他的念头就断了,肯定能和你好好过日子。”菊说:“莲姐你是一片好心,可小菁爸爸的坞地在这儿咋个丢得下呀?”莲说:“人都死去十年了还有啥丢不下,每年清明节回来看一趟也行啦,你莫拦我,这事我想过好多遍了啊。”菊忧心道:“莲姐你真走了我咋办呢?大元肯定怪在我身上吵起来那日子更难过啊。”莲镇定道:“菊妹,姐想去想来只有这条路了,大元闹几天时间一长还有啥劲?你带好两个娃娃夫妻俩会和好的,大元为我分的心会收回来他毕竟是重情重义的巴人村汉子啊。”菊哭着说:“莲姐,我好自私让你受委屈。。。。。。”莲流泪道:“菊妹,我让你受的委屈更多啊!。。。。。。”两个女人相对而泣,彼此心里都有一种解脱精神包袱后的轻松。
当天中午莲把小菁小文寄放在供销店老何处,顶着夏未娇阳只身去山脚坝里的安宁镇,她要找到区文教助理呈交请调报告。想着不久便要离开,她沿路用心观望山色景物,记起自从炜突然离开人世以来她再没观望景色的心情,每次来去匆匆仿佛四周一切都不存在。当初炜送她到巴人村来满眼青山绿水,她就象一只回归自然的鸟儿欢欣之极,如今那欢欣再也回不到满是创伤的心头来了。路过苇草地时正迎面吹来一股山风,绿色草茎哗啦啦倒伏她看到草地中央那个曾留下她情感秘密之处,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熊熊燃烧,衣片似乎被风卷走,只剩了个通体赤裸的女了站在无遮无掩的山野里,脚底下是大片厚实茸软的苇草。。。。。。当女教师回过神来低下头疾步绕过苇草地,顺着青石板山道急忙而行,又亢奋又难过地想,那次在苇花飘舞中激动人心的野合已烙印心灵永生难忘,每到秋季她压抑心底的情潮又会在苇花飘舞时重新泛滥,滋养着一个女人的生命使之不会过早枯萎。
莲走入空寂无人的安宁区公所,穿过古老戏楼登几十步石阶进了那排新建砖瓦平房,才意识到全县局势仍不稳定自己调动的事等于空想,人已来了还是想找个人问问,她想起了修文,一次来区上开教师会去他寝室坐过,便凭记忆去敲了一扇房门。
“谁呀?”修文带着北方腔的川话从对面传来。
女教师高兴了忙说:“是我,莲呀。”
修文开了门手里拿着本红宝书,见她笑道:“莲老师,看你走得一头汗,快洗洗脸喝点水。有事找我吗?不是推责任,我这区长无职无权还不如一个造反派头头管用呢。”
莲说:“我想离开巴人村,另调一所学校。”
修文说:“县文教局瘫痪着,区文教理员在老家给老婆种自留地,学校复课复不起来,谁调你呀?莲老师,你在巴人村工作十几年和山民关系很好,怎么突然想调走呢?”
莲说:“修文,一个地方住久了也烦了,我也想让小菁换个环境。不然她真成山里妹子啦。”
修文说:“过段时间势局再好些再说吧。小菁过两年读初中,还是到安宁镇和小城中学读书好些。”莲说:“是呀,现要调教师到安宁镇几所学校工作不容易,到镇里安家更不易,我想着都发愁呢。”
修文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古人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女教师想请区长帮忙,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丈夫死后她很少求过人,生活工作再困难咬牙也挺住了。一个去掉幻想安于清贫的乡村女教师,对国家社会以及亲人朋友也没多少要求啊!她调个学校的事并不大,相信萍也能办妥,可她宁愿自己跑路也不麻烦妹妹,这一点不是知识分子的清高,她担心萍妹利用炳福的职权影响不好。多为别人着想,自己并不重要,是莲做教师十多年来的人生信条,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人情怎样炎凉,她仍初衷不改。
沉默一会儿莲告辞了:“修文,谢谢你开导我,我还是回巴人村去,调动的事慢慢努力吧。”
修文送她走出房舍,两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握手道别,修文想起一件事,小声对她说:“莲老师,燕子和她的男朋友在颜家老屋,你回山正好路过去看看他们吧。”
莲从萍那里知道小妹恋爱和失踪的消息,没想到他们就在自己刚才经过的农家大院里,说:“修文,原来你帮他们躲避在乡下呀,这些天我和萍都好为燕子担心,我就去颜家老屋。”
女教师从安宁镇出来不远绕过一个大堰塘就看见颜家老屋黑黑黝黝的大片房顶了,几株高挺少枝的柏树象征着老屋繁华的过去。莲在镇里买了些油炸面食和糖果带给小妹,她过了多年乡间生活晓得往昔富庶的平坝农村如今日子也难过。呱呀!呱呀——几只黑羽鸟儿嘶叫着女人眼前飞过,飞向柏树梢那个硕大的窝巢,想着鸟儿也有巢可归,燕一个女孩却漂流在外莲不由不些感伤。
燕和世俊正在农舍宽敞的阶基上各捧一本书看。听见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一个清秀朴实别有风韵的女人印入眼帘。世俊刚猜想她是燕的什么人,女孩已丢掉书惊喜地大叫:“啊呀!六姐,你咋找到我们的?”
莲含笑道:“风带我来的,它告诉我有个不听话的女孩在这个大院子里。天天想好吃的东西呢。”
接过姐姐带来的东西,看世俊一眼红着脸说:“六姐,他就是世俊,县农机厂的工人,我的朋友。。。。。。世俊,你过来呀,这是我给你讲过的莲姐。”
世俊走近两步恭敬地叫了一声:“莲姐。”
莲端详青年工人片刻,竟觉得他跟炜的模样有点想像,一下有了好感,温和道:“世俊,你和燕的事我们全家人知道一些,你们自己真心相爱谁也不能反对。只是做姐姐的是过来人,希望你们自重自爱遇事多考虑莫草率从事。”
“嗯,我记住莲姐的话了。”世俊郑重地点头,神色分外庄严。
最初的尴尬 和严肃很快过去,俩姐妹在这种地点场合见面分外亲热关切,世俊识趣地走到一边让她们尽情交谈。
莲神视着妹妹闪动兴奋红光的脸庞轻声问道:“你和世俊很好了吧?”
燕坦率道:“是很好,用小说你的词,应该是亲密无间。”
莲犹豫片刻道:“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燕笑道:“招待我们的老农不晓得我和世俊的关系,安排我们住一个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
莲大惊失色:“燕子,你还是高中学生呀,对个人问题不要太匆忙,这方面我和你萍姐都有教训啊。”
燕见姐姐那紧张的样子格格地笑弯腰,对她说:“六姐,世俊是为了不起的工人哲学家,他和我的恋爱是精神上的。第一个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只握住了我的手就像傻瓜一样睡得很香。第二个晚上他用床单把床分成两半,我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连手也不握了。我称他是当代中国柏拉图呢,你还有啥不放心吗?”
莲也笑了:“我认定我们燕子是个非凡女孩你的恋爱也肯定非凡,姐姐的心怎么放得下啊?”
燕嘟着嘴说:“我比萍姐当年结婚还大一岁呢,在你们眼里永远是小女孩,那我就做老姑娘好啦。”
莲说:“燕子,姐姐是关心你,想你将来有个好前途好家庭。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有恋爱和结婚的自由,我想拦也拦不住啊。”;
燕说:“我理解你的好意,莲姐,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和萍姐,我的婚姻一定不同于你们中任何一个!”
莲相信自己小妹的话,再看看又坐在房舍阶基上专心读书的青年工人,一切疑虑不翼而飞。抚摸着燕那绯红如火的脸蛋,女教师心里对她的自信远远胜过自己当年在万州与炜热恋的时候。年代的不同,年轻男女的恋爱方式也不同,在这灰暗混乱的日子里,有这样一对真心相爱的青年出现在身边实在很美好啊。
女教师莲走在回巴人村的山道上,还带着欢慰的微笑这么想,下山去安宁镇的抑郁也被小妹纯真无忌情感带来的快乐 挤走,脚步轻快多了似乎柔柔的山风使自己情怀更加柔柔竟想放声唱一首悠扬婉转的山歌。
莲兴致勃勃地回山,满心青春爱恋等等美好欢快的情绪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上大大小小血管奔涌着少女般的热情。燕和她男友的恋爱并不比自己和炜在万州那样浪漫自在,可看到他们那样年轻真诚不由羡慕,多年困在内心彷徨不安的情感借机得到一次愉快释放。她喜欢小妹的坦率世俊的沉静,相信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爱情经历,如果生命能够重复,她愿意和炜现重复一次血肉交融铬心刻骨的爱情生活。
穿过青翠的竹林,女人的心情也青翠欲滴有风吹着林梢沙沙地响,女人的心情也沙沙有声,这种奇妙感觉似乎那年和炜第一次进山时有过,十多年一次也没重现过。
竹林尽头就是苇草地的边缘,莲刚走进大半人高苇草掩映的石板小道十几米,便看见铁塔般黧黑壮实的汉子大元挺立路中,明亮刺人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激情。他知道我为啥去安宁镇了吗?菊肯定会告诉他的,那个爱他如命的小女人什么都不会瞒他,如果不因为我大元和她真是蛮好的一对啊。我该给他解释几句或者说句一刀两断的话,再冲过去推开他跑回村里?。。。。。。
女人怔怔的面对汉子一动不动,脑际的思绪又多又杂没一个能付诸行动,一股清凉的山风吹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男人大步而来伸出粗壮有力的手臂将女人拦腰抱起,她像随风飘逝的苇草找到了温暖的归宿,双手自然勾紧了他的颈子胸脯也牢牢贴住他的身躯。
风儿吹卷开密集的苇草露出一条通往草地深处的小径,怀抱女人的汉子踏着坚实稳定的脚步 走进去。他们眼前是一大片血红晚霞,那又疑重又艳丽的光芒把整个苇草地涂成一片血红。
汉子把女人平放在厚绒若毯的苇草上,几上趴光了她和自己的衣衫,然后跪在那仰卧在绿草间洁白如玉的胴体前。此刻女人觉得自己像一根剥光了皮的树干,躯干每个凹凸之处都像要生出美丽含花的枝叶来,风儿吹来就迎风招展出生命最原始最优美的姿态。肌体如同粼粼闪光黑色绸缎般的汉子格外雄健。他虔诚地跪着半闭眼睑像对神圣灵物顶礼膜拜,内心的雄风发出一声荡人心魄的嘶鸣。
那片黑色覆盖下来彻底裹卷了白色,整个苇草地一片疯狂的骚动,血红霞光里充满了欢乐无比的风声。
随着一道白闪电,狗崽白虎出现在一丛苇草后面,它悄声无息蹲在那里注视着草坪上交缠一团的黑与白。它的旁边僵立着一个遭受巨大震惊痛苦不堪的少年,他恼恨自己跟着白虎跑入了这片情欲横流的苇草地,黑色白色绿色血色在他眼前混合成一道眩目刺心的彩虹,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牙齿紧咬嘴唇很快闻到了一股令自己痛快的血腥味,接着他清晰地听见了彩虹破袭裂落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宇大地都充满了那种声音和那种血腥味。
少年想痛哭又想大笑。他毅然转身迅速逃离苇草地,刚跑过多风的山桠口泪水就哗 哗而下。狗崽白虎紧跟在他后面,样子相当严肃。
那片多情的苇草还在起伏波动,把山野激情宣泄给最后一团血色晚霞,也把永恒的灿烂倾注给了永恒的山野。
有已经怀孕真实感觉的刹那莲无比惊恐全身直抖,就如那年突然听到炜意外惨死的噩耗顿觉天旋地转有个无比深渊的可怕黑洞要吞噬自己一样,而新婚不久孕育小菁时的那种带不安的欢欣和带惶然的激动,不但一丝一毫不复存在反而被羞耻心屈辱感和一种畏惧害怕代替了。她像站立在黑暗深渊的边缘,一股小风也会将她吹卷而走,血肉之躯毁灭倒在其次,一个女教师所珍惜的清白名誉会毁灭更惨。这种黄色传闻没有翅膀也会飞翔,不久便全密实地覆盖小城全县每个角落,尤其是熟悉她和她家族那些人茶余饭后有滋有味的话题,谎言可以杀人,有部分真实的传闻同样可以杀人。莲头脑里不止一次出现过一团漆黑的画面,和“死”这个冷酷的字眼,每出现一次她冷汗直冒四肢冰凉整个人像真正坠入了“黑暗与死亡”的绝境。
莲彻底明白自己贪图一时欢娱不慎肚里播下“孽种”之后,她流着悔恨泪水大哭大呕一场,食物黄胆一倾而空连肠肝肚肺都要呕出来,人仿佛成了只空空皮囊而那可以害死人的血肉疙瘩却牢牢扎在子宫里。痛苦不堪中她把自己的胸脯腹部抓出几道伤痕,热辣辣的刺痛倒有点自虐的快感。然而在纯真无邪的小菁面前,还要把一切悲伤严密地掩饰起来,不让她知道母亲正在经历一场对任何女人都可怕的恶梦。
清晨起床她那夜里流过许多泪水的眼睛很浮肿,关心她的女儿会小声问:“妈妈,你又哭啦?是想我爸爸了么?”
莲把女儿搂在胸脯前,哽咽道:“是想你爸爸了,也想小菁好可怜,连爸爸的面也没见上一次。”
小菁仰望着母亲的泪眼说:“妈妈瑞给小菁找个爸爸好不好?何叔就悄悄对我讲过,他做我爸爸多好。还有大元叔他好喜欢我。。。。。。”“别说了,小菁”莲打断女儿的话,“小娃娃懂啥,妈妈为你晓得该咋办。”
看母亲那苍白的面色小菁不敢吭声了,圆眼睛里有了一层晶莹泪水,莲看见女儿这样子心头最难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莲的异常神态红肿眼睛引起憨直汉子大元关注,他对自己崇敬热爱的女人一举一动向来敏感,旁边观察几天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女人眼里的阴云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几次想接近她问个究竟,莲不是冷面制止就是冷淡回避,汉子不安难受却毫无办法。连出家很少大腹便便的小女人菊也看出点明堂,她不敢和男人商讨原由,上次为莲去安宁镇请求调动的事大元气得十几天没看她一眼,菊凭女人的直觉有些猜测,自以为相当准确可也不敢告诉丈夫,这山里汉子似乎完全是为那个美丽小城女人才降生人世的,他的喜怒哀乐通通寄托在她身上心上。
一个满天布遍玫瑰色火烧云的黄昏,失魂落魄消瘦许多的汉子终于抓到了与女人接近的机会,他激动得差点扑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莲又一次呕吐之后心时闷得发慌,身不由已走向后坡那块大石磐,暗暗窥视她行踪的男人赶快尾随而去。
玫瑰云彩掩去了女人颜面的苍白,她暗淡的眸子又多少有些亮光,还没走到那块突兀的石磐她已发现身后的汉子,便在一棵高大粗壮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下站住等他。那个只属于他们俩人的秘密她一再也包藏不住了,莲把身子靠在树干上高隆的胸脯起起伏伏,默望着一脸焦灼不安的男人,唇边绽开朵凄婉的微笑。
大元离她丈多远就站住,小心翼翼问道:“莲老师,出啥事了吗?这些天你哭过好些回了,我悄悄看着心头也不好受。。。。。。”
女教师凝视他片刻,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大元,我情孕了。”
这句话不啻如睛天霹雳轰炸得大元脑壳嗡嗡作响,颤声道:“那,那咋办?”
莲说:“你是男人,你该说咋办。”
大元说:“我,我。。。。。。找菊离婚。我们结婚就可以把我们的娃娃生下来了。。。。。。”
莲说:“菊肚里的娃娃又咋办?”
“唉!”大元一拳击在自己腿上,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丧道:“莲老师,我好自私好卑鄙为自己快活把你害了。。。。。。我算个啥人哟!”
莲说:“大元,么那副样子,让我看了更伤心。巴人村汉子敢作敢当,可我并不要你担当什么,因为我们是两厢情愿。你一点也没强迫我。”
大元猛抬起头,毫气由心底而起,大声说:“莲老师我敢担当责任,敢敲着大铜锣对全村人讲你怀上了我的娃~!他们要抓我去做牢也不怕,只怕伤了你的脸面,我这个黄泥巴脚杆实在不配你啊~!”
莲有几分感动,对情绪冲动的汉子说:“大元,你有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你放心,我想过好几天自己肚里的肉疙瘩还是我自己解决,你插手会惹出大麻烦。还是那句话,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从心里巴望你和菊好好过日子,她是我见过的好女人。”
大元冷静下来试探道:“你想把娃娃打掉?”
莲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一定要打掉。有一点你早已明白,即使你没跟菊成家,我也不可能嫁给你。大元,我真心喜欢你,仅仅喜欢而已。”
“莲老师,”大元嗫嚅道:“我明白。你给我的够多了,我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高壮汉子双眼热泪滚滚,滚圆的肩膀不停抽动,又把头坦在了胸前。女人动了怜爱之情。过去轻柔地摩挲着那乌黑粗硬的头发,把伤心的叹息压进了心底。当晚上大元喝了三大碗包谷酒,那失神落魄的样子把他娘和菊都吓着了,可谁也不敢问出了啥事。他上床倒头就睡,闭着眼睛任泪水从眼角不断汩汩而流。挺着大肚子的菊一夜守候在丈夫身边,陪他流了许多眼泪,她强忍着一句话不问,但对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她非常明白。一个女人拥有善良和宽容,就能抓住她喜爱的男人,当然这个男人直少有正直的一面。大元娘已显出衰老迹象,她不大管儿子的事,每天坐在屋角的草椅上看见活泼的孙子和隆起肚皮的媳妇,心头就一阵高兴。一个奢望不大的女人容易满足,满足之后她温善许多,连对怀有敌意之人的眼光也柔和了。
初秋第一场细雨飘来的时候,莲把小菁托给供销店老何,说自己有事进城去几天就打着一把淡黄色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小道走向县城。她背后的山野色彩极为丰富,好像一幅悲壮的人生布景,衬出一个年轻母亲丰美的身影。
听完姐姐简单平静的叙述。萍眸子里的惊愕渐渐转为同情和关切,脱口道:“就怀上了?那男人是哪个?”说完第二句话她又后悔,可她确确实实想知道是哪个富有魅力的男人能闯开莲姐为爱情而紧紧封闭的心房。巴人村粗俗的山民中不可能有能打动她的男人,躲避老林的县委书记老高会存非分之想但他与小女人碧玉日夜相伴没那机会,那男人到底是谁呢?莲忧郁地望着妹妹低声道:“你莫问了,我不会讲出他的名字。萍妹,你要相信,他绝不是个坏男人。”她目光里有几分感伤和哀怜,萍不忍心再逼她,温和地说:“六姐,我觉得他如果是个男子汉的话就该负起男子汉的责任,送他喜爱的女人到县城医院来的勇气该有啊。”莲说:“萍妹是我坚决不让他来的,其实他胆子好大,要他背我进城也敢呢。”非常理解姐姐处境和艰难的萍叹口气道:“姐,你是该再结婚了。为炜哥苦苦守了十年寡把小菁拉扯到十岁,十年最好的生命时光再不回来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几个最好的十年啊?”妹妹这种含有女性人生哲理的话莲听过几次,然而这次尤为伤感,每个字都敲击得她心弦发颤。莲垂下曲长眼睫说:“萍妹,我做了手术,会考虑再婚的事,还想调离巴人村,到安宁镇任何一所学校教书。”萍说:“六姐,你也该离开那里了,山民对人是不错,到底穷得很啊,你为他们做了十年多贡献也够了,调动的事我找修文帮你,再找个啥样男子安家你自己可要拿主意呀。”莲点点头,小声说:“萍妹,不说那些吧,求你先找个关系艰险的医生帮我把肚子里那块东西弄掉,不然我天天担惊受怕。”萍想了想说:“姐,这种事要谨慎小心才好,芝麻大个县城几万双眼珠鼓起,弄不好闹个满城风雨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啊。”莲的脸一青一白。茫然望着妹妹:“你说咋办,我心头好急,小菁还托给人家呢。。。。。。”对男女事情饱有经验的萍不慌不忙:“我去县医院找医生,手术一定要保密而且不能住产科病房。姐,有人问起你就说患重感冒了,对炳福也不能讲真话。”“嗯,我都听你安排。”内心惶然不安对手术住院情有惧怕的女教师只有听从妹妹,她在山乡一住十多年面对这座县城也感陌生恐怖了。
萍去县医院活动关系,莲在县委机关宿舍院里焦急等待忐忑不安,几次想呕吐都强得忍住,让别人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就糟糕透顶。炳福从县革筹开会回家,见到她很高兴:“六姐,你好久没进城啦,小菁啦?”莲只好面露笑容:“是啊,炳福,城里太乱不敢来,有了县革筹和部队就好些啦。小菁留在山里,她倒很惦记大牛小文两个哥哥,可我要住几天院她来更添麻烦。”炳福说:“看你脸色是不大好,得什么病啦?要不要我跟县医院院长打个招呼?”莲最怕这位军人出身的妹夫太热情,惹出许多节外生枝的事来,忙说:“不了,炳福,八妹已经去医院联系了,我患了重感冒也许心脏有点问题,不算啥大病,你工作好忙,抓大事要紧啊。”炳福显出踌躇满志的样子,笑道:“你有事尽管找我,这个县的大事小事我都要管一管的。六姐,革命局势总的来讲在慢慢好转,造反派头头门虽然进了领导班子也掌不了实权,有问题的还要受审查,那些搞打咂抢抄持枪杀人的家伙该整治关押,枪毙几个才出气哩!老高刚从山里回来,省地领导还是信任我们这批经过革命战争考验的老战士,有意让他再当小城一把手,可美红是有手腕的女人,为碧玉的事闹得他心神太乱。唉,在任命老高的文件没下达之前,我这个大老粗只有硬着头皮先干着罗。”山村女教师根本没心思听他吹今权一类国家大事她焦急如何度过一个女人的人生难关,至于权力归谁哪些人该整又与她何干呢?
清芬是小城里最有名的妇科医生,七十岁了还保持着文雅古典的大家闺秀气质,皮肤白而细腻脸上总含着温和柔顺的微笑。在小城她极富威望,产妇临产前再紧张痛苦只要她一出现就会减轻许多。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清晰地记得,五十年前清芬小姐从上海学医回到小城的情形,穿一身洋学生装的女孩坐在一乘滑竿上。她模样儿无比清秀雅致,笑起来一对小酒窝无比温柔甜美。滑竿后面跟着十几个挑木箱的汉子,和几个荷枪实弹护送的军人。后来传说那些木箱里全是洋药,清芬小姐那开绸缎铺的父亲卖掉上海汉口万州几处的上些财产,才凑起那笔巨款呢。小城男女老幼倾家而出,涌到街头目睹洋学生的风采,他们也头一回听说了“西医”这个词。清芬小姐在城里创办了第一家西医院,她的白色药片和神奇针剂曾引起过轰动效果,特别是一套新式助产法减去许多孕妇的恐惧和疼痛。她在城里乡下的威信,比县长局长一类官员高多了,不少迷信婆婆硬说她是观间菩萨转世呢。后来清芬的医院被收为国有并扩充为县人民医院,为了医疗事业一直未婚的老女人清芬被划成地主分子,全靠一技之长没有逐到农村。但看病接生等等直接关系人民生命健康的工作都不要她参与,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她不搞阶级报复。悄悄请她接生手术的大有人在,暗地里对她尊重备至。清芬保养身体和驻颜有术,看上去只有个五十来岁白净文静的女人。尽管“□□□”一来她成了县医院的清洁女工,走到街头招呼她的人仍很多,而她自己总是低着头匆忙来去。
老女人清芬和莲萍姐妹的父辈是世交,她听了萍的讲叙和要求二话没说便答应为莲做手术,经验丰富的女医生处理这类麻烦相当快捷老练而且悄声无息。一个燠热的傍晚,她让萍带姐姐到外科珍室,很平静地对值班医生说:“你去歇会儿凉,我给这位老师上点消炎膏。”年轻女医生当然乐意,她刚离开清芬就拿出一套工具,十分默契的萍赶快扶姐姐上手术床,老医生安她:“莫怕,几分钟就好。”莲开初不明白她会怎么办心紧张得乱跳,而看到那对温柔安祥的眼睛便轻松多了,不由自主分开了双腿。。。。。。随着一点痛疼老人清芬摘去了莲一生的痛苦,她的手实在熟练轻柔得有点神奇。女教师淌出几颗晶莹泪珠,小声感激:“谢谢你。。。。。。”清芬慈爱地望着她轻轻说:“莲,莫谢我,能给女人解除痛苦我就高兴了,你好好保养,这对你这样年纪的女人很重要。尤其不要伤心,伤心等于伤身,我这些年日子也很难,可我从不伤心。萍,你要照顾好你姐姐,找个安静的内科病房吧,我走了。”她象一抹清淡的影子飘然而去,姐妹俩怔怔地望着门口,对这具菩萨样的女人充满敬意。
一间特别病房萍早通过院长安排妥当,莲就以重感冒和心脏不适住了进去,住院内科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怀疑什么。十多年来莲对妹妹的婚事并不怎么羡慕,以为爱情总比权力重要得多,萍及有大红伞也有不少苦恼。今天她头一次求妹妹帮助解决自己的大麻烦,也头一次领会到权力的作用。如果萍不是县革筹副主任的女人,靠造反起家的院长能那样惟命是从吗?老女人清芬是个例外,她的确是小城女人的天使,莲终生对她怀有感激之情。
女教师躺在洁白宁静的病房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她和炜那可歌可泣的爱情,第一次有点暗淡无光了。
莲住院期间上面下达了更严厉的缴枪命令,进驻小城的部队迅速坚决地执行,把搞拒命令的红卫兵司令易杰及其骨杆抓了起来。消息传开的当天燕和世俊就从颜家老屋回到县城,直奔医院看望生病的姐姐,看着晒得微黑的小妹,莲舒心地笑了:“燕,你和世俊的爱情逃亡结束了,我好高兴。”燕也笑道:“姐,我们比起当年你从小城去万州投入炜哥怀抱差远了呀。这也许就是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一直守在病床边的萍嗔小妹道:“燕,别老把爱呀爱的挂在嘴边,这年月爱没价值忠才是人家大力提倡的呢。”燕说:“爱都没有哪来的忠哦,有些人就会说空话放狗屁。”莲不想妹妹们争论起火,求助地望着青年工人,世俊说:“燕子,萍姐照顾莲姐好几天了,我们接替她轮流到住院部来好吗?”燕瞪他一眼笑道:“好啊,你不想听关于爱的话题,那往后你休想我给你说一家字!那好呀,萍姐,我们来做你的接班人吧。”萍并不赞同小妹和一个工人相爱,看他们郎才女貌也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借口有事离开了病房。
世俊回小西街看想念多日的奶奶,燕留在姐姐身边给她读《普希金诗选》这本纸面发黄的诗集是小文来医院时放在莲枕边的。当燕读到:“美丽的夏天谢了,谢了,明媚的日子飞逝,无踪。。。。。。”俩姐妹都噙着莹莹泪珠。
“莲老师在这里住院么?”
随着一个低怯的声音,病房门口伸进一颗委琐的头,莲瞥目望去不由惊出一头冷汗,令她又恨又厌的李正昌拎一网兜水果朝她讪笑道。
品行恶劣的李正昌调到另一个偏远山区当教师“□□□”中他想造反捞取政治资本捞回一官半职,殊料反遭痛打落水狗只好逃回巴人村准备东山再起。老天赐福他探知县委书记老高在老林避难,便打扮成保皇派硬贴过去,送报谈心仿佛是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为老高打发许多寂寞。当老高结束逆境重返小城,便说服炳福把他借调到县革筹文卫组工作,小人得志沾沾欢喜。
莲漠然望着他想讥讽一句轰他出去,又不愿让燕和医护人员产生误解,只好忍气不予理睬。李正昌脸皮素来很厚,露着笑容道:“莲老师听说你患了重感冒,我代表县革筹文卫组全体革命干部来慰问你。哩哩,有炳福同志的正确领导,我的工作大有进步,也跟你在巴人村小学对我的帮助分不开啊。”
无耻之徒没话找话说,莲不客气道:“李同志,医生吩咐我要静养,你不要来打扰好不好?”
“好,好你保重,多保重。”李正昌放下水果兜尴尬而去。
燕问:“莲姐,你好像讨厌这个人,对吗?”
莲点点头把困乏的身子靠在忱上,想逐散那团正朝她盖下来的灰暗阴云,可怎么也无能为力。一腔屈辱的怒火在心底燃烧,那羽翅般的长睫也不停地抖动。
老高和碧玉是在夜色掩护下回到小城的,当时正停电,从南门到小南街一带昏黑一片,俩人内心异常兴奋激动。到了碧玉家门口老高和她紧紧握手道别,女人如星的目光朝他闪动小声叮嘱:“你要照讲的去做啊。”这是句意味深长可以决定他们未来的话,它从一个柔顺女人口里说出尤其动人心弦。老高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她的脸蛋,那潮湿的表露女人满心纯真感情的泪水使他大受感动。“碧玉,你尽管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老高的话里充满真诚和男子汉的责任感,碧玉无声地笑了。
炳福比他们早几个小时赶回县城,三天前县革筹副主任林华被一群军人客气地请出了老高的小院,美红懵了一阵后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保养很好的白脸上燃起一片紫光,她当即嗲声道:“炳福,我跟你去巴人村接老高好么?你放心,他和碧玉的事我只当没看见。”炳福没好气道:“你还是和姓林的把关系扯伸了再说,好好一个小院给你们搞得乌烟瘴气,像什么话哟!”唱戏出身的女人在人生舞台上也是好角色,她对脾气粗耿的北方汉子妩媚一笑不吭声了,害得炳福老为老高担心,他老兄还受不受得住这女人放媚撒娇哦?第二天美红就坐班车去州城了,她在命运的紧要关头总要创造和把握机会,原则是已到手的享乐权力一丝一毫不放弃,至于满城的飞短流长自家的浪事艳闻她才不在乎呢,一个出名的女人活在人世,一要被人看二要被人说,其间方有刺激与乐趣,这正是精力饱满欲望旺盛的美红求之不得的。她对清秀玲珑的小女人碧玉有那么点恼怒和醋意。每每想到她和老高在巴人村男欢女爱自己就妒火大炽,把林华缠纠得精疲力竭也不肯罢休。和革命浪漫诗人勾搭着些日子,她发现他是个情事上吹得天花乱坠上了床却力不从心的家伙,他甚至无法满足她后豪不羞愧刻薄地说:“不生娃儿的女人就是磨男人的妖精,我看见你的光身子就阳萎。”气得她和他闹过几次,最后还是林华放出各种手断讨好和按抚,一对浪情活宝又言归于好。他们的骚声荡气从小院传出,似乎整个县委机关大院都弥散着一股腥膻气,过往者闻之无不切齿鄙夷。美红为纵情招来小便失禁的毛病偶有发生,常羞愧得无地自容,花重金求遍中西名医不能根治,所以尽可以少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不然稍不留意脚下就有一泡热腾腾亮晶晶水渍招来从人哄笑。
老高和碧玉暂别穿过十字街顺利回到自己那紧靠县委机关的古雅小院,炳福到老林时曾告诉县革筹已决定小院仍归他居住了。黑灯瞎火的街头行人稀少,三五几个往为人没一个注意他是谁,老高不想招人注目匆匆而过。小院侧门虚掩着里面溢出一团灯光,他以为炳福在等自己高兴地叫了一声:“老伙计,我回来啦!”台阶上却站着只穿极薄内衣的美红,强烈炽亮的煤气灯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女人仿佛赤身裸体透明无遮。接着那令他又熟悉又厌恶的娇曼声传来:“哎哟,我的老高啊,这些天想你把我心子尖尖都想肿了啊!。。。。。。”女人展开双臂像要奔扑过来,老高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用力地猛把院门头得“咣当”一响。他急步去炳福家那汉子正蹲在厨房门口巴达抽闷烟,冲他道:“炳福咋搞的?美红还赖在我家里不肯走,是什么意思哦?”炳福说:“老高你气我还气呢,那种骚货赶出小城倒清净多罗,可我有啥办法,人家还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在你们没办离婚手续之前她有权跟老公住在一起呀。”老高说:“我才不跟她住一起呢,看来只有住办公室了。”炳福说:“我晓得你要住办公室,已经派人收拾好了,老高,还是那句话,你和碧玉、美红的事快点了结,好多工作要你去做呢。”老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分居后和美红见第一次面,就预感情况不像想的那么简单啦。当晚部队支左领导专门到县委办公楼看望了老高,说了不少鼓励和钦佩的话,重新激起他那已消褪许多的军人豪情。老高的个人政治前景已经明朗,只要地革筹把任命文件签发下来,友左部队和县革筹便组织一次县级干部大会,正式宣布他是久经考验的革命干部小城政权由他掌舵才会从胜利走向胜利。
第二天上午老高迫不急待和美红在小院见面,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结束两面三刀人间的关系。女演员料他会来刻意打扮得素淡俊雅,白皙俏丽的脸蛋上流动着温馨微笑,她肌肤溢出的香气不时骚挠着他。老高开门见山:“美红,我们彼此都清楚自己的事,离婚对大家有好处,就马上办了手续吧。”女人似乎对他这句话听过一千遍民情绪没一点波动,嫣然一笑:“老高,夫妻之间啥事都好说。一夜夫妻百年恩,你一时对我冷而我一辈子对你热哩,总有一天你会想我的好处。老高,离不离都随你,我只想提醒你,过一段时间离才不影响你的前途。一个大男人家,何必为儿女情长的事纠缠不清,最要紧是政治前途啊。”老高听得一愣:“你这话是啥意思?”美红柔柔地地瞥他一眼:“老高,我不瞒你那个小美人碧玉和你的事已经传到州城去了,乔书记听了好生气,专门打电话叫我去一趟拍桌子骂我为啥守不住你,让老公做出违背组织纪律的丑事!当时把我吓哭了,直求他帮你一把,可他又骂你不争气辜负他培养呢。”老高呆了:“真的吗?”女人依偎过来贴在男人背上,轻声说:“乔书记说要亲直到小城来,找你谈话才宣布对你的任命呢。事情怎么会这样?老高一下坠入云里雾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乔志东是老高的革命指路人,他在太行山入伍时老乔是连长,在和日本鬼子最后一场激战中他身带三处枪伤仍奋勇杀敌,团长老乔破格升为营长。解放战争中,老乔率领的一个师接连打胜仗,老高一直是突击团团长被老乔视为臂膀一样的爱将。后来老乔奉命建立地方革命战争政权,成为绥定地委书记,理所当然把老高安置在富庶的以上小城当一把手。每次老高去州城开会或者老乔下县里检查工作,他们都要来一次兄弟般的聚会一醉方庥,他们这种超越上下级的战友关系令那些窥视老高职位的人不敢妄动。老乔虽是农民根子军人脾气的地级领导干部,他对戏剧却非常爱好,在老家听山西梆子听得摇头晃脑,来到川东便爱上了川戏,几天不听就感觉周身不适,所以州城川剧团大受恩宠服装道具剧场宿舍匀受他关照,成了省里老牌著名剧团。几十年后,那段辉煌的地方戏发展史,还令州城百姓津津乐道呢。老乔也喜欢看美红演戏,凡到小城必要她专场演出精彩折子,鼓掌喝彩后必夸老高有眼力找个戏匣子在身边好快乐。美红是很识趣的女人,台下观者中若有老乔她在台上演唱格外卖力,把全身娇媚尽力展现。性欲强的女人大多有酒量,她常用大碗陪好酒的老乔海喝,大得老乔的赏识。这次美红去州城,见到老乔便哭诉老高嫌她不生娃娃和一个风骚小女人勾搭成奸要抛弃她的痛苦。老乔在“□□□”中列入地区头号走资派大受批判和冲击,亏他意志顽强才熬过来。建立“地革筹”只有请他出山,无论风吹浪打仍无法动摇他在这个地区的地位。美红哭倒在地革筹主任怀里,两只浑圆肩头优美地耸动着,老乔按下心火大声道:“老高也太吵像话啦!战场上子弹打不倒却经不住和平时期的糖衣炮弹了。伟大领袖讲过我们革命者不是李闯王,他在路线斗争的关键时刻更不能犯错误,美红,你回去问他是要野女人还是当县革筹主任?我在组织任命他之前要找他谈一次,他敢跟你离婚我敢送他回山西老家!”女人破泣而笑:“有乔书记为我作主,我太幸福啦。”老乔大动惜香怜玉之心。
老高没料到老乔会从州城赶到小城来亲自干涉他离婚的事。老乔的黑色伏尔加桥车开进县委招待所,许多人猜测他来主持一次重要的县革筹会议,可他的随行人员只通知了刚在城里露面的老高,于是外面有了组织要对老高实行政治考察的传闻,只有老高美红炳明白他此行来意,心怀鬼胎的女人借故避开了,情绪很乱的老高问老友:“炳福,你说怎么办?”炳福说:“把美红的丑事端出来,老乔肯定会支持你。”老高又问:“他气美红还是不让离呢?”炳福说:“我咋个知道怎么办呢?修文在就好了,他脑壳灵有好主意。”老高心头没底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老乔,刚恢复元气的老上级劈头便问:“老高听说你想跟美红离婚?”“嗯”老高闷声应道。老乔瞪着他说:“早不离晚不离。偏偏组织上考虑你当县革筹主任的关键时刻来离,老高你给这场运动弄糊涂了吗?”老高道:“老乔,美红作风一团糟我都成这个县的笑话了,迫不得已才要离的,不离这日子没法过。” 老乔鼻吼哼了一声:“哪个漂亮的女演员不遭人说这说那有人还造遥我跟州城川剧团女副团长有瓜葛呢。老高就算美红有就作风问题,那你带一个女人到农村同居那么久不是更严重吗?”老高说:“我下决心跟美红离婚,才有意那么做的了。”老乔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像啥话?如果战争年代我敢毙了你!哼,一个浴血奋战过来的革命者,却为女人的事搞不清楚,你还配在领导岗位上工作吗?”老高吓了一跳赌气道:“我反正跟美红没了感情,你说咋办嘛。”老乔平息一下情绪,语重心长道:“老高啊,我们还是要把革命工作放在个人感情前面,就算你和美红一切不存在了,可夫妻关系还应暂时保持,拖到运动后期再解决,不然闹起来,又给造反派抓到把柄捅到省里,我想帮你也帮不上了啊。”老高犹豫道:“可我和碧玉的关系很深了呀。。。。。。”老乔严肃道:“只要她真心爱你,多等一两年又算什么?我也跟美红打招呼,她少拿那女人的事跟你兴风作浪。老高,这几年的教训好深刻啊。”老高尽管心头痛苦,还是不得不承认老上级的话有道理,他说:“老乔,等局势稍稳定,你一定要支持我跟美红离婚。”老乔爽快道:“好嘛,我相信那里美红也不会拖累你了。”老高说:“老乔,关键时候我总听你的,这回也是。”老乔笑着拍拍他肩头:“老高,听我的就对啦,明天我就代表省革筹宣布任命你担任小城县革筹主任的决定。”
从县委招待所出来老高头昏脑胀,街上有熟悉人招呼连对方姓名也记不起来,也胡乱走着不知要朝哪儿去,一直进入小南街站在碧玉父亲开的小面食店门口才清醒些了。这一带居民对县委书记老高和居委会女干部碧玉之间的传闻上有所知,碧玉又神秘失踪好多天她刚回家不久老高就来了,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或窗后注视他个个神色亢奋。碧玉忠厚的父亲认识他慌张一阵小声道:“高书记你找碧玉吗?她在里屋。”老高进退两难只好尴尬一笑穿过面店到挂有一块蓝底花布的里间去,他总觉脑后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大概碧玉早听到了他的声音,红着脸坐在床沿边等他显出格外娇媚柔丽的样子。从巴人村回城她一直在等候老高的消息,呆在家里很少出门人也清瘦白皙了许多,穿着非常合体的白衫黑裤看去十分招人喜爱。两人对视片刻双目倾注感情,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不敢贸然亲近。“碧玉。”老高跨前一步双手温柔地按在她微颤的肩上,“我想给你说几句话,希望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完。”满怀热望的俊秀女人陡然发呆,呆看着他神色不安的面孔喃喃地说:“老高,如果是对我不好的消息就莫说,我好担心好害怕哟。。。。。。”她圆润的眸子有了水光在粼粼波动,每动一下男人的心便紧一阵,他索性把她的脸庞捧在手掌上,严肃而艰难地说:“碧玉,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发誓要履行我的诺言,要娶你做妻子。可目前我的确遭受到各方面的反对和阻力,连我的老战友老首长也不同意我马上和美红离婚,他们肯定我那样做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我,我想同你商量,是不是别那么急。。。。。。唉,我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有愧于你啊,碧玉。。。。。。”女人听得泪花闪烁就是不流下一颗泪珠来,她刚强地抑住哽咽尽可能柔声道:“老高,一个男人家大事要紧,莫太为我们女人的事牵肠挂肚,只要你跟我热热地好过一场不觉得我是坏女人,我,我也知足了。”老高双手紧紧搂住她感觉那瘦小的身躯不停抖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碧玉,只要局势稍安定我在小城立住了脚,我一定跟美红一刀两断,大张旗鼓办我们的喜事,谁要说三道四我才不在乎呢!碧玉,你相信我的话吗?”“相信,”女人伸了细柔雪白的双臂搂住他脖子,身体紧贴住他似乎生怕一松开他就会飞去一样,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老高,你要好好爱我,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男人摸着她发冷的脸蛋疼爱道:“我会的一定会的,碧玉,我今天才发觉你对我一生都是最宝贵和重要的,可以向你赌咒。。。。。。”“莫赌咒,多不吉利啊。”女人的小手捂住他胡子巴茬的嘴,他热吻着她的手心泪水从胡茬里流泻而下。当他的抚摸移向那柔软温滑的腹部时,碧玉猛一个寒噤神经质地推开他,娇喘不安道:“莫那样。。。。。。墙壁破缝多到处是眼睛呢。老高,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是不来往为好。。。。。。”老高摇头道:“不,我一有机会就来看你!碧玉,我不能呆太久只有走了,你心情放宽一点多想着我。”“嗯”女人随口应答一声,看着男人用手臂挑开布帘出去了,便倒在床上憋了很久的泪水如雨哗哗流泻,觉得整个世界全被凄凉的雨声包裹了。
第二天的地革筹领导和支左部队代表主持了小城县革筹成立大会,宣读了省革筹的决定和任命,并按当时惯例向北京发了致敬电。会场设在县川剧团,小城各级机关厂矿以及群众组织代表出席场面十分隆重,县委书记老高和原财贸部长炳福和造反派头头林华等一起登上了新的政治舞台。会完后美红组织川剧团演出八个革命样板戏片断,还在国营食堂举行了盛大宴会,目的在向小城人民表明“□□□”取得了伟大胜利一个崭新历史阶段庄严开始。老高、炳福和他们的老首长老乔都显得激动,重新在小城展现风采的美红为今天的露面精心设计打扮,穿上既朴实又高雅的服装陪伴丈夫左右形影不离,似乎他们是情至深的患难夫妇,偶尔流露的笑容也好像暗示她在小城妇女界不可动摇的地位,她只参加了一个片断的演出,大多数时间是在场内热忱向老乔和军代表畅谈革命样板戏,不时做出开心的媚态把身子紧偎在自己老公的胸上,要所有来宾都清楚地看到他们夫妻多么亲密无间。老高沉浸在重新掌权的欢欣里,不大介意美红处心积虑的刻意安排,也忘了男女问题上他一量落入她圈套便难以自拔。美红根本不理睬满怀醋意的林华,诗人弄到了县革筹副主任头衔,可老乔和军代表像没他这个人一样满心窝火,加上女人的刺激他在剧场内难过极了。炳福和萍很不喜欢这种场合气氛,萍对美红的表演更不以为然,他们忍耐到大会结束就借故回家去了。炳福恼道:“那个狗日的婆娘像块皮膏药到处贴,老高也受得了她真是窝囊!”萍说:“看她那得意样子,我就为碧玉难过她心那么善良软弱咋斗得赢跑过江湖的美红哟。”夫妇俩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沉默下来各想各的心事。
大会结束演出之前碧玉到过剧场院,这个面色冷白双眼深陷的小女人不是会议代表,是在听到县广播站播送会场实况听到老高激情洋溢的声音,情不自禁从家里赶来的,但她只能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剧场侧门踮起脚尖朝场内观望。碧玉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前排正中的高大汉子,还有那个风韵迷人不停向他表示亲热的确良女演员,他们似乎在向全城人宣告:“看啊,我们是多么般配格恩爱的一对革命夫妻啊!”碧玉面白如纸头晕目旋只觉身子往地下坠倒,要不是前后左右全是围观者,她真会晕跌而倒。一阵揪心的悲伤使她冷汗满面,赶快从人群转出来强忍泪水匆匆回家。一路上都听到那女人恶毒的笑声都看见老高和她亲密的样子,她喃喃地对自己说:“碧玉,你好傻,硬是个傻女人。。。。。。”
小南街居委会女干部碧玉是自杀身亡的,她服了足足一瓶安眠药,碧玉的死态异然安详,像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好看的唇角漾着一丝微笑,她那清俊的脸庞虽然没一丝血色,那纯白的美丽更令人震动。
据法医的验尸报告,碧玉已怀了三月身孕,胎儿极有可能是男性。这份报告当然是小城的机密,只有老高炳福少数几个要员见到。而由此产生谣传被政法部门出面平息,一点点余波逶逶开来也不足兴起风浪了。
老高没有去悼唁碧玉的遗体,女人火化那天他在炳福面前抱头痛哭一场,大骂自己是无情无意的冷血动物。
美红却代表他们夫妇为碧玉送去了花圈。她身着黑衣表情哀伤举止言行相当得体,伤心过度的碧玉老爸也感动得连声道貌岸然谢。然而在她面对那张秀丽含笑的女人遗照的刹那,身子一颤小便失禁的毛病犯了,一股热热水流从裤裆倾泻而下慌得她脸如土灰,幸好碧玉家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她脚下那团泛亮的水渍。
莲、萍、燕三姐妹一起出席了碧玉的葬礼,她们臂上佩着触目的黑纱,神情比任何人都要庄严肃穆,好像是死者多年的好友。
莲说:“好女人的命不好,坏女人的命却好,命运真不公平。我到碧玉那一步,会比她还惨。”
萍说:“那个女人死了一般活着,碧玉活着不如死了,女人能自己选择命运,是一种勇气一种解脱。碧玉会爱不会活,实在可惜。”
燕说:“活着痛苦不如快活死去,命运对好女人坏女人一样严峻,我不会像碧玉那样,不管命运好坏偏要好好活着快乐活着,谁也休想摆布我!”
她们的话都是望着碧玉柔美可爱的遗像,默默对自己诉说的。这个充满爱心与世无争善良女人之死确实使三姐妹内心深受震撼,总感觉死者含笑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