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看小说---282007/2/11 16:38:52
从密密实实纹风不透的苞谷林子里钻出来,穿着长裤长衫的小文虽避开了叶片的割伤浑向却汗水淋漓裤裆也湿热难受。他丢下锄头冲到一块树荫蔽掩的山岩上,敞开身子迎受山风感觉分外快意。在不停冒出淡白色热气的坡地蒸晒了两个时辰,小文通体如象一根枯枝,一点微弱火星也能燃着。而看看那些一起劳作的男女山民,汉子们上身精赤泛着一层刺目的棕黑色汗油,那些棱边锋利的叶片在他们隆起的胸脯手臂扫来划去竟割不起一丝伤痕,男性的强壮剽悍肆无忌惮地裸现在赤日之下。女人的薄薄衫子经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肉上,还有两三个肥实妇人干脆和男人一样光着上身,那微黑硕大的两个奶子神气活现肉肉地颤,使得小文脑顶门一会儿冒一股热血晕晕地泛胀。
他双手抱着膝头,目光伸向山外,茫然而少思绪。裤袋里有一本黄旧的现代作家小说集,其中有篇一位叫沈从文的作家写的《柏子》,给过他莫名的欣喜和伤感。把书带在身边心头感到舒服,可现在打不起精神再读它,八月的炎风使这个年青人青春的光芒有点儿蜷缩,自己也有点无奈。
小文看着他的小姨沿着青石山道一步一步上来,没像往日那样喜悦亢奋地叫她,只是平静地看她,感觉自己沐在山风里的身子爽快多了。
“小文,你傻呼呼地瞪着我看啥呀?”燕登上石岩大口喘气,艳红的双颊花朵般明媚。
小文说:“小姨,我在想,你要去省城上大学啦,还往老山旮旮跑啥呢?”
燕说:“城里很闷,想到山里来透透气,不欢迎么?”
小文研究着脸色眼神,问道:“那位工人哲学家咋没陪你来呀?”
燕脸庞掠过一丝不快,然后笑了:“他呀,如今对男女关系感兴趣啦,恐怕此刻正在他的小阁楼上写爱情论文哩。”
小文道:“咋回事,能说来听听么?没想到他这么快成了爱情哲学家啦”
燕这才明白自己冒着大热天气到巴人村,是想找个人倾吐心头的郁闷,其实这赤日下的山野也比县城凉快不了多少。她且很淡然的口气把那天午后的所见简述一遍,对那女人用赤裸肉体向她宣告恋情的细节当然省略不表。末了说:“对世俊和小凤搞在一起我有预感,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当时有点憋气,可在河边走了几步又想开了,世俊虽然读了那么多哲学著作,本性到底是个世欲男人,在个人利益欲望满足和爱情之间,他当然选择前者哟。”
小文没料到小姨这么远山路来找自己,是要和他谈一次刚刚结束的爱情。这对一个前途还迷茫的知青来说,不是很适合的话题,但漂亮的小姨的爱情故事,小文一直很关注。他说:“小姨,世俊和你分手是迟早的事。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样去省城上大学,也许更轻松自在呢。”
燕说:“我才不痛呢,只是亲眼目睹那白日放荡的场面有点不舒服罢了。小文,我看他和小凤到是蛮相配的一对。”
小文说:“世俊就像柏子,上了岸就有配他的女人,何况他不是辰河上的小水手,而是省城的大学生啊。”
燕亮亮的眼睛盯着他:“你说啥呀?我听不懂,少跟小姨说点玄虚好不好。”
小文笑道:“哦,我说到一篇写水手和妓女的小说里去了,人家世俊是很现实的哲学家呢。小姨你还有些留恋他么?”
燕说:“说不上留恋,她毕竟是我真心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呀,这辈子要彻底忘记也难。你知道小姨,这一生不愿意像莲姐也不愿意像萍姐那样生活,该怎样生活,我现在也讲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敢说,一定是遇到一真正让我爱得铭心刻骨的男人,才会考虑和他结婚。”
她的话使小文心头产生一种预感:为了所谓真爱,小姨这一生会有好些男人,是否能碰到理想中的人,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小文说:“小姨,我看了好些小说,真正敢于爱又敢于断绝,并充满激情去再爱,直到遭遇她真心热爱的男人为止的女主角实在很少。小姨,我不知道你末来会怎样,只有祝你好运。”
燕从上岩那一刻就有些亢奋,面颊绯经双眸晶亮,心潮又被小文所说的“未来”激动,浑身焕发出女性的明亮光彩。过去小文觉得莲姨是家族中最美丽的女人,此刻容光熠熠的小姨更加娇艳动人就莲姨在她身边也会逊色。
她宣誓般说:“小文,我不会像莲姐那样受命运摆布的,要自己去把握命运,你相信吗?”
小文说:“当然相信。小姨,我妈妈和莲姨也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哩。”
燕平静些了,看着小文的脸说:“也许,我会让她们失望。小文,你才是我们大家的希望,特别是莲姐,自从小菁出事后就指望着你为一家人争气呢。”
“我一开始就失败,有啥望头呢?”小文自潮地笑笑,目光穿越远山显出些迷惘和失落。
聪慧的燕若有所悟:“你是说跟陆萱的事吗?那不算的,你我并没有真正谈情说爱呀!”
“我们。。。。。。”一股从心底迅速上升的热气,差点儿把小文那甜蜜的隐私冲出来,他涨红脸轻声道:“我们是没有面对面说爱,但也没有面对面说不爱。可那是我真正的初恋,永远的初恋,你信吗?小姨。”
“永远的初恋,是多有诗意的话啊,小文,我当然相信。陆萱是小城最秀丽最有书卷气的女孩子,像一首美好的生命之诗,是你这样的男孩子最爱读的。只可惜,命运对她太冷酷啦,除了远嫁他乡几乎无路可走,也许爱情反而会伤害她。。。。。。”燕感叹道。
小文仍呆望着远山,呢喃道:“我的爱对她可能就是一种伤害,不但没帮助和宽慰她,反迫使她过早离开小城投入一个一点不爱的男人的怀抱。。。。。。一想起我就恨自己太天真太幼稚,生活不是小说,我现在才明白。”
燕说:“这不怪你,小文,说不定你纯真无邪的爱意,是她一生的美好回忆和慰藉呢。呼,有件事该告诉你,是关于陆萱的。”
小文骤然紧张:“哈事?是那个粗野男人打了她吗?”
燕内心一声轻叹,用淡然的口吻说:“不是,小文,你爱过陆萱,是希望她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得不要太坏,对吗?”
小文承认:“是的,我是恨她嫁给一个她丝毫不爱的男人,但也真诚希望她多少有些快乐和幸福,那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燕说:“有爱心的男人就是善良。小文,我相信陆萱在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你对她的好心和善意,并深深感谢你。”
小文说:“不说那些了,小姨,陆萱是什么事,我很想知道。”
燕想了片刻,温和道:“小文,陆萱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她弟弟告诉我的,陆萱给家里写了封信,要陆健把消息转告我。”
小文先是一愣,然后垂下头一阵沉默。燕爱怜地望着他,忍不住用手轻抚他的头发,却找不出话来安慰他。一股难受的心潮总算过去,小文仰起脸孔朝小姨勉强笑笑:“陆萱在她的信里没提到我吗?”
燕说:“没有,她是做母亲的人了,要忘掉你才对。你也要努力忘掉她啊,这对你们都好。”
青年怔怔地望向日光下那一抹灰淡的远山,一字一顿地说:“是啊,我要忘掉她。”
爱过的人最难忘却,尤其是一个人可贵的初恋。燕尽管不大相信小文的话,还是快慰地看着他,面庞漾起红润的笑意。
对于县革委副主任林华的不利消息,是黄昏时刻传到小城中学的。当时这座美丽平静的校园正沉浸在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之中。无处不焕发一种夏季的诗意。林华手里握一卷革命导师的著作,迈着诗人的步伐穿过通向校门的绿色林荫道,心头漾着浪漫的革命激情。和春婚后的这段日子,是这位革命诗人生命最为灿烂的日子,他的新家出奇的温暖和甜蜜。使他不时产生一种觉:自己是一个持枪的英勇战士,在经历一场俗血奋战之后,站在高高的山头俯瞰黄花吐香的四野,心里有征服者的毫情澎湃不已。春温柔若猫,白日夜晚如战利品一样任他摆布,使他再没有和美红偷情的慌乱和惶恐,虽说少了野性的刺激,他到底要有一个安适平稳随心所欲的家呀。后来闹出那场风波,春差点带着小女儿弃他而去。林华几乎对保持这个家完全失望,可在一个晚霞血红的黄昏春竟回到了他身边与他和好如初,自己又高兴又莫名其妙。有女人总比没女人好啊,林华正处在离不了女人的年纪。
林华平常喜欢晚饭后到校门口站一站,一是向熟悉的人们展示一下自己还活得不错,一是从过往师生的表情中捕捉一些新的政治动向。今天他面孔玫红,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这时一位跟他关系尚好的语文组女教师迎面而来,他想招呼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迟疑了。谁知女教师明明见了他却迅速避开脸,像要摆脱什么瘟疫似的逃开了。林华又惊又恼,尤其想起这女教师的丈夫是县公安局干部,莫非有啥不利自己的消息吗?他立刻不安起来,所有好心情烟消云散。
林华是研究报纸的专家,能从一篇社论的某个语气变化或者某位领导人物出场排列,觉察出一场重大政治斗争的序幕来。可惜近段时间,他沉溺于和老婆的爱情游戏中,不但革命嗅觉迟钝边诗情也不那么毫迈昂扬了。他的人生计划日趋现实,有了一个安稳如意的小家庭之后,他就要巩固自己在学校和县革委的地位了,身为副主任,到底是一派革命势力的带表人物啊。
女教师的反常神态肯定含有对他不利的消息,林华敏感到这一点,马上赶往校革委办公室,要翻阅最近几天的报纸。空荡无人的室内,倒有几札报纸,他翻开一看最近半月的几乎一张也没有!不由有点慌了,抓起电话就摇,当总机女接线员问:“要哪儿?”他愣了片刻才说:“县革委文卫组。”对方的铃声响了好一阵没人接,他才想起人家早下班了。为啥第一个就找李正昌?林华也说不清楚。他知道姓李的和春有一层很深的暧昧关系,甚至怀疑他们藕段丝连还在给自己戴绿帽子,而女人诅咒发誓说她对那矮子没一丁点好感过去是受他欺骗迫不得已,这也没平息了他内心的火。不是对女人粗野宣泄,就是暗中谋划对情敌的复仇。情感的怒涛常常因政治的狂涛化解,林华顾不得许多匆匆回家。
春刚刚洗完澡,整个屋子弥散着廉价的香皂的气味。穿着月白色薄薄内衫的妇人,双颊红润撩人,正对着镜子在梳理一头乌黑微卷的柔发。要往常林华会扑去搂着她来个热吻,女人也会顺势倒在他怀里撒娇,他们的夫妻生活就像演戏,彼此心照不宣只管按当时产生的情绪发展下去。
妇人等待着,见没动静转过脸来嗔男人一眼,那木然的颜面和失神的眼光令她一惊,小声道:“林华,你。。。。。。有啥事么?”林华说:“我也不知道有啥鬼事,感觉太他妈的糟糕啦!”春的面色由红转白:“是有人又讲我的闲话惹你生气了吗?”林华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春,有件事要你去办一办。”心头发虚的女人又踏实些了:“啥事?”林华把一只手放在她白嫩浑圆的肩膀、头上:“你去找一找李正昌,打听一下县里最新政治动向。”春又是一惊:“你不是不许我和他往来吗?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欲言又止,给他一个十分暧昧的想象空间,他叹道:“唉,我也讨厌那家伙,可眼下只有他能帮我一把啦。春,你快去,我想早点知道到底出了啥事。”
春被丈夫紧张严肃的神情吓住了,赶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急匆匆走了。林华倚在门口,瞪着她修长翩然的背影,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真恨不得过去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他强抑着自己,身子不停发抖。
晚霞由玫红转为紫血色,又迅速灰暗下去被从天边涌来的团团深蓝遮盖,要不是夜风吹出一片星星,这又会是沉闷濡染的夏夜。
靠近水塘的屋子并不很热,林华却周身淌汗站坐不安,双目直直地盯着通往校门的小道,脑海里翻卷着各种愤怒的念头。
女人的身影总于出现了,她脚步慌张好像受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灰蒙的光线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林华”女人一进门就扑过来搂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小声抽泣。男人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膻气息,一把揪起她的脸恶声问道:“那个乡下二流子弄了你么?”女人的面庞白里泛青,却仍溢着淡淡的香气,她眼里挂着泪珠,带哭声道:“林华,啥时候了,你还想那种事。。。。。。”男人火道:“你是老子的婆娘,他敢动我就杀了他!当杀一条骚公狗!”“哼!”女人冷哼了一声,突然用力推开他,叫道:“你这个现刑反革命分子,要杀人你就去杀嘛!公安局正要抓你呢。”林华的头部像受了猛力一击,顿时嗡嗡作响眼冒金花,双膝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他呆望着满面怒气的女人,口气一下软了:“春,李正昌给你讲了些啥呀?我的问题真有那么严重吗?”春鄙夷地瞪着他:“我也说不清楚,你去问姓李的嘛,我还怕你气提精神错乱,真要杀人哩。”女人说着夺门而出像逃避瘟疫一样跑了。
林华满腔怒火和杀机,却无处宣泄,他本人还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吓住了,身子发僵许久无法坳弹。对一见灾祸就避而远之的老婆虽然无比气愤,但他这时也没心思和精力去对付一个善变的妇人了。正因为这段时间自己沉湎于女色,才疏远了革命队伍,以直对当前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也糊涂了。他头冒冷汗,苦思对策,觉得还是要亲直找李正昌弄清真相再想办法为自己开脱。
似乎料到他会找上门来,李正昌坐在办公室等候着,明亮灯光下气氛异科寻常。林华以往在他面前多少有点以领导自居,跟春结婚后便不大与他往来,有时开会碰面也避而远之,因为想着他曾沾染过老婆的身子就恶心。他强掩心虚露出笑脸,对装模作样的矮子说:“老李,我到底有啥麻烦呀?春回来只是哭,说不清楚。”李正昌用眼角瞄着他,脸上浮起一圈狡黠的浅笑,打着官腔道:“林大主任,你自己的问题你自己不明白嘛。”他一摆架子林华就慌了,低声下气道:“李组长,求你给小弟透个风声,再指点一下方向,我一定重重报答你。”李正昌见他乖乖进入自己设的圈套,笑道:“老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李正昌到县城混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啥,看风驶舵的本事倒很精了。当然,我这人一点不高尚,有时还有点卑鄙,就连你为春的事也恼恨我哩,对么?”林华心里又恼火又尴尬 ,口中却是:“哪里哪里,我才不计较那些事呢。”李正昌马上道:“那好,老林,你要我出主意帮你,也得给我点好处。”林华忙说:“只要你肯帮我,啥好处都肯给你。。。。。。”“老林,这可是你亲口讲的啊!”李正昌得到他的承诺内心一阵狂喜,表面却相当严肃:“老林,你们文人革命造反煽风点火倒还可以,真要搞政治斗争就不如老高和覃修文那些人罗,他们靠枪杆子打出的政权,哪能亲易丢在你们笔杆子手里?老革命们很有经验,先让你们这些造反派大闹大跳,还给你尝点当官的甜头,时机一道就狠狠收拾,定个反革命罪跑都跑不脱!”林华听了吓得一脸死白,颤声道:“我。。。。。。我又没搞武斗放火杀人。。。。。。”李正昌冷笑道:“哼,你写那些造反文章造反戏,比那些拿枪干子的人还凶险厉害呢!像你这样的造反派背后的黑高参,正是他们要狠狠打击的反革命啊!听到风声了吗?北京那几个王牌”□□□“领袖也碰到大麻烦了哦,何况你们这些在小县城东跳西跳的虾兵蟹将哟。”林华这才感觉问题真的十分严重,用哀求的口气道:“李组长,求你出个主意,我咋办呀!”李正昌想了想说:“老林,你和美红有过一段交情,就看她能不能说服老高,放你一马啦。”诗人沮丧道:“这种时候,恐怕她见都不肯见我哟。”矮子的鬼主意又来了:“你听我说,她不想见你也得见,难道她不怕你在公安把你们的丑事抖出来?这样吧,我去给美红透个信,你就在办公室等她。今晚上嘛,你就莫回家了,嘿嘿,我有事和春长谈哩。”
事到如此,一向心高气傲的林华只有任这个卑鄙下流的矮子摆布,看着他嘴唇上挂着浪笑扬长而去,他恨得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脑壳往墙上撞。他心乱如麻,不敢多想,稍一团眼,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浪荡无耻的矮子扑向自己老婆的情形,他真想歇斯底里大吼大叫。于是杀人的血腥恶浪一次一次地胸腔喧腾,他的神智简直要崩溃了。
夜很深了,县委机关静得像一座茺坞,林华忍受着被李矮子作弄摆布的痛苦和愤怒,等待那个可以挽救他的女人露面。有一点他很奇怪,他和那风流女人有过多次狂热的枕席之欢,此刻居然一点细节也回想不起来了,恍惚那是一场消失过快的美梦,留在头脑里的仅是一团空白。他竭力回忆,想从同那女人的肌肤之亲中,找到某种希望和勇气。
楼梯终于响起了小心翼翼的皮鞋声,如一剂强心针使林华精神一振,他用手掌抹一把脸坐在光亮处,想给昔日情人一个好印象。
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女人确实是美红,她一脸冷峻,审视他片刻小声而有力地说:“林华,你的问题找我也没用,有一点我得警告你,进了公安局不要胡说你我有啥关系,否则你会罪上加罪!”
“美红,我。。。。。。”林华像挨了当头棒,满腔话塞在喉头吐不出来。
女人又说:“你啥也不要说了,我正给老高作检查叫呢。过去就是受你们这些造反派的煽动,我才犯了些方向错错,哼!”
天啊,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回算亲眼见到了。大受震骇的林华神智清醒过一,门边已没有了那绝情妇人的身影,一股冷血直冲脑顶,他瘫软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了。
但年轻的革命诗人没有看见,美红猛然转身去的刹那,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下楼的步子蹒跚不已,仿佛一下显出了妇人的老态。她任泪珠长流,对自己下狠心抛弃曾给过她情感欢乐的男人又痛苦又麻木。跨出这一步,这个曾经风流全城的女演员就已迈入老境,她自己昏昏浊浊没有察觉。如果生命再倒会去十年,如此夜晚如此情景,她也许会鼓起勇气和情郎一道私奔他乡。然而,那只是一个多风情多血汁的女人,一辈子也做不完的粉色梦幻,只有随着淌不完的清泪浇湿绣花枕头了。
接着几天美红都和老高发生磨擦,不是吃饭时赌气就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吵闹。有次老高看一份文件,见她进屋便收捡到小提包里,女人又借故发一通火,把男人当她是外人处处提防的抱怨拉扯到了路线斗争的高度。
当前从中央到地方几大政治派别的路线斗争的确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经历过血火绞织的革命战争当了二十年县委书记的老高,当然能洞察时务作出明智选择。批准逮捕审查林华等一伙造反派头目,就是他和炳福,修文严肃研究讨时局分析动向后,用改组后的新县委的名义作出的重大决策。公安部门大都控制在老高的老部下手里,执行决策果然迅猛,在掌握那些头目们的大量“造反”事实证据的基础上进行逮捕。这肌带有强烈政治背景的“严打”风潮,使本来就不平静的小城,又掀起阵阵波浪,第个居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老高已不在乎美红对自己怎样,经过这一场持续多年的政治动荡,他们之间的情感已趋冷淡再无什么真诚与激情可言。婚姻关系成了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纸契约,两颗心已相离很远。出于各自需要,对外还是维持夫妇形象,美红是演惯戏的女人处处得心应手,老高生性刚直为做假不得不在生活里表演心口常窝着无名火。
对骚性难改的美红和造反诗人之间的放荡关系,老高不是一无所知,有几则在小城流行的下流传闻的细节,他也一清二楚,想起就恶心愤怒。但他学会了淡然置之,自己心灵中的女人是温柔可爱的碧玉,至于那个风骚女戏子跟哪个男人胡搞他无所谓。唯一的苦恼,为了稳定和巩固自己在小城的政治地位,他不得不屈从老上级的压力,和美红保持这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使他在小城人心目中的威信大受损害。
老高明白美红是为林华被捕入狱一事对自己不满,以为他公报私仇。而她又不敢替昔日情人说一句好话,只有无事找事向男人泄气。老高想到给风流诗人狠狠一击,但他不露声色,让公安部门依照法律去办。内心的快感却不想掩饰,所以刺激得情绪供低落糟乱的妇人怨气横生,他倒想找个朋友畅饮三杯。
老高提了一瓶剑南春进入县委宿舍院子,本想找炳福,可快到家门口又犹豫了,怕自己见到萍好不容易才有的好心情又没了。抬眼看见修文的房门开着,便转身过去。他清楚自己这些年疏远这位才情并茂的老战友没道理,他和炳福在战争年代曾是自己倚重的左右二膀,借故将修文友派到安宁镇他也有过断臂之痛,只是受了某种自己也糊涂的蛊惑要显示权力,才走出了那一步。修文去安宁镇后的平静,再度刺伤了他的自尊,将其排扩在小城权力核心之外来满足一时之快。但他每每碰到重大问题和困难,炳福又是皱起眉头显出一副憨态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修文。
修文坐在临窗的书桌前读一本很厚的书,见老高推门而入显出有点意外的样子:“有啥事么?老高。”
老高扬扬酒瓶:“找你喝酒,也算件事嘛。修文,又在啃马列大部头啊?”
修文合上书:“是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大作家的作品确实不同,能给人不少教益和启迪。”
老高把酒朝书桌上一搁,笑道:“我不看外国小说,看了也不懂洋人洋事,倒不如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来得痛快。修文,我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几杯痛快的。”
修文赶快找了两只玻璃杯和一包花生,对他说:“老高,喝酒你该找炳福呀。好吧,我陪你喝,看来你这几天心情不错嘛。”
打开瓶盖房内立刻弥漫着酒香,老高倒满两大杯,带点感情道:“修文,我就想找你喝。也许因为前几年的事,我这个战友在你心中不那么高大了。其实你在安宁镇,我在县城,心头也有点不是滋味啊。我有时犯糊涂,但对战友情谊还是很看重的啊。”
修文没了到他会来这么句开场白,多少有些感动:“老高,过去的事没啥,我觉得自己去安宁镇是一次很好的锻炼,至少把农村的现状和潜力摸得透些了,才没半点抱怨你呢。”
“修文,有你这句话,我太高兴了。”老高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面庞闪出红光,“从打进小城那天起,我们几个战友就发誓能打下江山就能坐好江山,只是没想到坐江山比打江山更难,连个县委书记也不好当啊。”
修文呷一口酒说:“这场政治大风浪能闯过去的话,以后会好得多。老高,最近县委的举措各方面反映强烈,干部群众比较满意呢。”
老高说:“有人吹冷风说我们要犯大错误,老子说犯就犯这最后一回,再让那些家伙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我宁肯回老家种地去!”
修文说:“我认真研究了最新局势,这次我们赢定了。”
“哈哈,那些革命派造反派跳得越高摔得越惨,老子才欢喜呢。来来,修文,干!”老高喜形于色。
修文看到他红面孔上的皱纹,看出他心底里并不全是快活,问道:“老高,听说美红最近老跟你过不去,你放开一点,当没那回事得啦。”
老高说:“那婆娘老子本来不当回事啦,可是太他妈的讨厌,我不想到大事要紧的话,真要狠揍狗娘养的一顿,哼!修文,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讨这种马屎皮面光的女人当老婆,碰上个碧玉倒称心如意,又可惜她的命根太浅。”
老高又喝光一杯,口里喷着酒气道:“修文,我看炳福才是成功者呢,当官一帆风顺,又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一文一武两个儿子,有时连我也羡慕,这叫憨人有憨福。”
修文平息一下波动的心潮,轻声道:“是的,老高,我可以向你承认这一点。在我的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所以跟别的女人结婚,我没兴趣也没想过。”
老高说:“我知道小萍对你也很好,修文,你长期打单身也不是办法呀,拖下去关心你的女人也会很难过的。”
修文说:“没什么,我相信她能理解我。老高,我们不谈女人好不好。”
老高咧嘴一笑:“是你挑起的话头嘛,好,我们喝酒,一醉方休!”
他把剩下的小半瓶酒通通倒在两只杯里,那泛红的眼睛里已有了些醉意。修文端起酒杯。萍秀丽的脸庞浮现在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他在内心深处热切的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黄昏又热又闷,天上的晚云压得很低,一副要下雨的样子,没有风,虫儿们也懒得啼叫,校园这本来僻静的一角添了些荒芜感,仿佛没了生气。
春洗了澡穿着单薄的藕色夏衫,神色怵然地坐在自家门前,白嫩泛红的赤裸手臂忧郁地横置胸腹之间,纤纤手指捏着一柄纸扇也没摇动过。少妇仍感到烦热,饱满前额渗出一层微汗,她想擦拭可一点不想动。焦急不时在心头激起涟漪,水润的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唇角挂着听天由命的无奈苦笑。
林华和一批犯有各种罪行的造反干将遭逮捕,是震动整个小城的事件,叫好者居多,也有人叹惜和不满。城里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为此热闹了好几天,似乎大家有点明白,这是一场持续多年的大革命的尾声之一了。春这个受到大冲击的小家反倒平静冷清,原先以为男人被捕后会有几个造反战友来探望安慰,谁知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为躲避众人那刮皮刺骨的目光,女人请病假呆在家里,想从散乱如麻的思绪中清理些头绪来,好及时把握自己的现在和将来。
和林华这场婚姻她本来被子动茫然,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赶快抓住一个可靠的男人,摆脱李矮子无休无止的纠缠和玩弄,免得陷入情感泥潭不能自拔。嫁给有“革命诗人”桂冠的县革委副主任做老婆,虽然知道他和另一个有权有势又风骚的女人有着又亲密又污糟的关系,她还是得到过短暂安适的欢乐。至少跟丈夫同床共枕,没有了往日跟诱惑自己的男人偷情时那种惊怕和慌乱。更重要的是腹内的孽种可以平安生出来,她有了一个女人极需要的安全感。如果就这样平安无事的生活下去,春也就很满足了,再生个儿女做贤妻良母,她会尽心尽力去做。
好景不长,春暗叹命苦。男人抓走几天了,她也没去拘留所探望,那点本细若游丝的夫妻之情,化作一缕炎风卷入夏日天空里去了。
空房难守,尤其在这寂寞的黄昏,心头像生了只猫抓骚痒难耐,却又只有孤独无助地呆坐,看天上霞荼云起星星隐现,有时邪念会横生也任由滚汤的红云在双颊飘升。
“春,你这模样真好看。”一个尖细的男声从屋旁的树丛边传过来。
少妇虽吃了一惊,听话音立刻明白来者是谁,不大奇怪却芳心怦然而动。她仍稳稳地坐着,没马上作出反庆应。照她过去的估计,这个男人在她丈夫被捕的当天晚上,就会来找她的,可他迟迟没露面,肯定是怕风声太紧惹出麻烦。
李正昌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只好从树后走出来,显得潇洒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分头,对她说:“春,我看你好一阵了,莫那么心事重重的嘛。你我如今见面不易,该轻松愉快点啊。”
春用眼角瞄他一下:“火石没落在你脚背上,哪晓得又痛又扎呀?李组长,你还是莫到我这儿来,免得人家讲闲话。”
矮子嘿嘿一笑:“闲话?嘻,讲野话我也不怕哩。春,你我的关系说深又深说浅又浅,可我李正昌毕竟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啊,是诗虹的亲老子啊。你不想我也没啥,我倒是天天想你呢。尤其老林进了班房,怕你孤枕难眠,特意来陪你哟。”
“陪我?你不怕受牵连吗?这阵才来,恐怕是觉睡醒了哦。”春口气很冷心头却热,有个男人在身边就说说话调调情,也解寂寞呀。
李正昌是捏得住这个女人的,他挨身过去在离她近处投去热辣的眼光,温和道:“春,莫那么说,我未必不想关心你呀。前几天实在风声太紧嘛。我少了麻烦对你还是有好处,我这人不拘生活小节,政治上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得踩个把稳落实才敢动步,这是啥年头,你也晓得。”
他人能来,少妇心里已暗中有几分欢喜了。有的女人就是这样,她长久怨恨一个粗野侵入她生活的男人,有时又对他有点依恋,甚至离不开他,她又瞄他一眼口气和软了:“你不来我也不得去找你,免得反革命家属影响了革命干部,我一个小女人家担待不起。”
夜色朦胧人也朦胧,李正昌被一股迷人的女人香气撩得主痒痒的,柔声道:“春,我们两个不是外人,你不找我,我来找你嘛。”
“讨厌,当心人家看见。。。。。。”女人拍他一掌声音很小,身子却顺势倒在男人热烘烘的胸膛上。
李正昌好生得意,将她拦腰抱起拥到床上正要宽衣解带。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他赶快撒手冲到门边堵住。妇人还瘫软在床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是易杰大声道:“李组长,林老师的爱人在家吗?”
好事受扰李正昌心头不快,又不好发作,就道:“她在,你有啥事?我正开导她,要跟现刑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呢。”
易杰从小城传闻中知道他跟春有一手,根本不信他的鬼话,说:“我才得到消息,林教师在拘留所用刮胡子的刀片自杀,正在县医院抢救,不晓得活不活得成,觉得该给他爱人讲一声,就跑来了。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李正昌不惊不讶,笑道:“易杰,你这人是讲情义的,我不是不晓得。老林到底是你的老师嘛,只是你要小心,莫让那些人又把你牵连进去啦。”
易杰说:“我为搞武斗的事已坐过牢了,也不想再进去。李组长,我就来报个信,咋个办你们拿主意。”
矮子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说:“易杰,我跟春商量一下,再去县医院看看。你先回去,有空到县革委找我摆龙门阵。”
易杰也没想在此久留,尽管对林华的女人连一面也不露有点纳闷和不满,朝李矮子做个手势转身走了。
他们的对话躺在床上的女人听得清清楚楚,林华自杀她也不太震惊,只觉得麻烦又多了一点。对那个躺在医院手术室抢救的男人,是不是能活下来,她也淡然。
李正昌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又想动作,却被春用力推开,她翻身坐起拉亮电灯,白白脸蛋上闪动着奇异的光彩。
淫心又动的男人不甘受挫,抚着她肩头说:“春,你又何必生气嘛。他自杀他的,我样快活我样的嘛,来呀。。。。。。”
女人却没有情绪了,她跳下床走到书桌边“嚓”地撕下几张纸,口里说:“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先写份离婚申请。他死了就算了,活下来的话,也要他马上签字。”
李正昌抽口冷气,也没了再和她调情的兴致,借口去城里打听情况,讪讪地离去。
一天繁星闪动光芒,小城夏夜濡热少风,塘边小屋中的女人又一夜难眠,摆在书桌上的离婚申请上,有几滴冷泪,在星光下闪着光斑。
坐在水银斑驳的老旧红木境台前,小莆认认真真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也忍不住打量镜中那张淡白少红的脸庞,往日最引以为骄傲的眸子虽不那么黑亮生辉,依然水水润润有几分带伤感的柔丽。双颊展示少女青春生气的光泽已失去许多,而轮廓线条还那样漂亮迷人,使她在灰蒙丧气的婚姻生活丢掉的信心又多少回来了一些。她微微地一笑,镜中女孩的妩媚使她眼角闪烁出晶莹的泪花。
小菁很久没有这样梳妆打扮了。儿子的拖累丈夫的烦恼,母亲和继父的忧伤,令她几乎无心关照自己的生活,甚至有种平庸妇人的心态忘却了她是还未满二十岁的青春女孩。她除了买油盐柴米和给儿子看病很少上街,过着半封闭的女人生活,因为安宁镇上的长舌妇刀子嘴使她心有余悸,能躲开那此飞短流长她已暗自庆幸了。丈夫还是小镇公子哥儿的脾气,没有工作无所事事,成天和一帮臭味相投的哥儿们泡在茶馆打牌酒店吹牛,有时还借书记老子的脸面东借钱西拉帐,弄得她在家里也提心吊胆总觉随时会有人找上门来惹麻烦。对自己过去未谙情事的青春骚动,在迷茫热情中那又刺激又痛苦的欲望诱惑下的轻易失身,她深深悔恨每天晚上都会失眠不时有无声冷泪染湿鬓发。以前是家族中最受庞爱的女孩,如今常觉孤单无肋,连疼爱她的母亲的目光也变得呆板干涩,有时母女默默相视她内心便会发酸发颤真想扑在妈妈怀里大哭一场。
自己选择的生活即使一百个错也不得不自己承受。过早当了母亲的小菁,还是聪明坚韧的女孩,她把儿子带到呀呀学语刚喘过点气,就开始考虑出去寻找工作自立之路的大事了。
昨晚天很闷热,王永辉碗一丢就摇着薄扇去茶馆了,小菁洗碗收屋又给儿子洗完澡,对忧郁望着她忙这忙那的母亲说:“妈明天我去县城看八姨,一两年了,恐怕她还生我的气哟。”莲说:“你早该去看她嘛,小菁,你八姨那人呀,心性高傲很爱面子,其实她对我这姐姐和你这侄女都好啊。就是太好,她才不肯轻易原谅我们。你要多检讨自己的过失,莫怪八姨哟。”小菁 说:“我晓得,妈,这两年也够我想够我哭够我恨的,哪还敢怪八姨呀,只要她不厌弃这亲侄女就万幸罗。”莲望着颜面黄白双眼少光的女儿,感叹一声不再说啥,一直笼罩在这灰暗小屋的伤感气氛又浓了几分。小菁不敢难母亲透露心里的想法,怕进城后萍姨不肯帮忙又让她伤心。
阳光明亮起来,公路两旁高挺的桉树把叶子卷了起来,偶尔有小风从田野吹来也热乎乎的。走在树荫下的女孩丰润秀美,过往行人忍不住呆望她的倩影,竭力去想她是小城或者安宁镇哪家的漂亮女子。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迎面碰上还掉转车头追她一段,直到四目相对两面通红才得意地打个口肖飞车而去。
小城景象依旧,只是那些火爆爆杀腾腾的大幅革命标语少些了,人们神情严肃举止匆忙,好像这炎热的夏季末在蕴酿着什么重大事变。这个来自安宁小镇清纯俊丽的姑娘,被多数人视而不见,似乎他们被一些政治变故困扰着,无暇专注地去欣赏一个少女的美貌和清新了。
进入县委大院,里面的沉寂也让小菁不安,心怦跳的声响自己都能听见。她鼓足勇气走进去,并对自己说:“小菁呀,不管萍姨咋个说你骂你,都不要回嘴和动气,你本来就做错了事对不起她呀。”
萍在宽大的挂了许多锦旗奖状的县妇联办公室读文件,见到怯怯站在门口的小菁,她又诧异又惊喜,张开嘴却没叫出声。女孩还是先前那积重难返秀美,极像刚和炜结婚时的莲,而那过早成熟的小妇人丰满体态,又令她不快。
“八姨”小菁面庞由红而白,低下头轻轻道:“我早想来看你,又怕。。。。。。就一拖再拖,我。。。。。。”她说着眼里有了盈盈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萍也心头发酸眼眶泛涩,迎过来勉强笑道:“看你哟,怕啥?我又不是不通人情的母老虎。小菁,八姨是很气你,可心里头还是爱惜你啊。你哟你哟,咋个那么糊涂就跟一个混帐小子怀了娃娃哟!你那妈妈更糊涂,居然不听我的劝阻让你们成亲,以为一张婚纸就遮了百丑,其实害了我们小菁哟。。。。。。”
“八姨!。。。。。。”小菁哭出了声,扑在萍姨怀里任泪水倾泻。萍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柔软黑发,热泪一涌而出,好像憋了几年的委屈和痛苦也找到了发泄口,再无须庶掩和压抑。
萍捧起小菁满是泪花的脸蛋,心痛地问:“小菁,这两年我生你们的气不睬不理,你怨不怨怪不怪八姨?”
小菁哽咽道:“不,一点儿也不,都是小菁自己不好,太让一家人失望啦。。。。。。”萍越看她越觉可怜,掏出手绢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满怀感情端详一阵,柔和地说:“小菁的心肠软了点,八姨的心肠硬了点,过去的就过去啦,你还是八姨喜欢的小菁。只是你那日子难得顺心,我也不知咋办才好哦。”
小菁有些感动,依偎在萍胸前小声地说:“八姨,我晓得自己错了,好悔。。。。。可生米煮成了熟饭,娃娃是无辜的,妈也为我受了许多委屈,我有时觉得一天比一年还难熬。”
萍问:“王永辉呢?他不是夸海口把你们娘儿母子养起吗?”
小菁怨声道:“他呀,自家也活得稀里糊涂呢。八姨,我已经不指望他了,得靠自己。”
萍道:“对,靠自己,这才是我们家的小菁嘛。你来找八姨,是想我帮你吧?”
小菁点头承认:“这一年多我恨自己,又为许多事苦恼。我妈胆小怕事越活越窝囊,光靠她和何爸爸那点工资养家也困难,所以我想求八姨帮忙找点事做,前几天镇上学校的老师介绍我去代课。。。。。。”
“代啥课哟”萍打断她的话“你妈妈当国家教师还活得那么艰难呢,你再莫当教师了,八姨不想看到你成第二个莲老师。小菁,你的工作我会设法,说啥也要把你弄进县里的机关。这三十块钱先拿着,给家里买点东西改善生活,工作的事要一步一步办,你等我的消息。”
萍姨这么爽快答应了,小菁一阵高兴,红着脸接下钱:“谢谢八姨,有了工作我一定好好干,报答你的恩情。”
萍微笑了:“一家人不讲两面三刀家话,你会给八姨争气的,我晓得小菁,今天不回安宁镇了,你小文哥哥和小姨也在城里,他们时常关心你呃。“
小菁又低下头道:“八姨,我还是要回去,娃娃离我太久不行。。。。。。帮我问小文哥哥和小姨好,有时间我再来看他们。“
萍说:“好嘛。小菁,你路过前面那办公楼,去宣传部看看你覃叔叔,你的事还要他帮忙呢。“
小菁点头答应,朝她柔柔一笑转身离去。萍目送着她那有妇人之态的背影,双眼又有点湿润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这个漂亮聪明有面子有身份的萍姨,小菁从小就敬畏和爱慕,就像她在贫困破旧的巴人村羡慕热闹的县城一样,觉得生活在县城贵为部长夫人的姨妈远比自己当小学教师清寒柔弱的母亲强多了。她曾寄希望于真心喜爱过她夸她是小美人的萍姨,想像她那样凭美丽的外表和聪慧的心灵,在小城甚至外面的繁华都市过上好日子。而一次春情蛊惑茫目冲动,便把少女的美梦彻底毁灭了,她的处境竟比母亲当年还要悲凉难堪。可怜的母亲虽受了许多生活和感情的磨难,但她毕竟有过一次十分辉煌永生欢慰的爱情啊!小菁是否真正爱过,是否和结婚的那个青年有过一次铭心刻骨的情感相通?她也说不清楚,连那极少的最美好的回忆片段也蒙上了一层冷郁灰色。
她出事后就没到县城来过,走在偌大清寂的县委机关里心头忐忑不安,很想赶快逃离出去。她路过那座墙面涂写了红漆语录的办公楼,记起了八姨的叮嘱,屏心静气走了进去。
楼里每个房门上都钉了白底红字的牌子,标明是某某部某某组,那机关衙门的架势迫使见识不多的小菁大气都不敢出。
宣传部的房门紧闭着,她轻敲几下没人应声,犹豫之际对面文卫组的门打开了,露出一张她熟悉的瘦脸,是曾在巴人村小学当过校长的李正昌。
“哦,是小菁嘛,还认得我么?“李正昌盯着那张受惊泛白不失俏丽的脸蛋,笑道。
小菁回过神来走过去,圆润的双颊生出红晕,低头柔声道“是李校长呀,好久没见你了。。。。。。“
男人锐亮灼热的目光牢牢罩住她,别有用意道:“小菁,你好漂亮,跟当年你妈妈一模一样。。。。。。不,比她还漂亮,就跟电影画报上的美人一样哦。“
任何女人都喜欢男人说自己漂亮。小菁的脸变得通红,她记起母亲很厌恶这个男人,提到他的名字也会变脸动气。她受不住那撩人的目光,垂下头不说话。
老练的李正昌笑了:“哈哈,莫不好意思,李叔叔说的真话。小菁,有啥事要我帮忙吗?“
小菁说:“萍姨要我来看看覃叔叔 ,没有啥事。。。。。。“
李正昌瞅着她的脸庞,像有点入迷,嘴里道:“你别瞒我,小菁,是不是找覃部长帮忙安排工作呀?嘿嘿,老覃是书呆子,这个忙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真的?“他的话使小菁心头燃起希望。
他严肃道:“当然是真的,我这个文卫组长手上有实权哩,医院学校还有电影院文化馆都归我管,安排一两个人工作还不是我一句话。再说,我和你妈妈同校工作好几年,也多少有点。。。。。。交情嘛,小菁,你的工作我包了!“
小菁没料到他比自己的萍姨还爽快,顿时高兴起来:“谢谢李叔叔,我回去就给我妈妈讲。你安排我去哪儿呀?“
像猎手看着一只小鹿进入陷阱,李正昌满心得意和欢悦,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心猿意马胡乱应道:“就。。。。。。就去县医院吧,先当护士,我再送你去重庆成都上医学院。。。。。。小菁,你拿什么谢李波斯湾呀。。。。。。“
小菁机敏的后退一步,笑脸分外明丽:“李叔叔,我马上回安宁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她和我萍姨都会好好感谢你的。再见。“
女孩身子灵动一晃到了门外,受了一挫的男人涨红着脸追到门口,眼睁睁望着那修长柔韧的身段和圆实丰美的臀部,一边吞口水一边咬牙自语:“小妖精,只要你肯上老子的圈套,我非把你搞上手不可!这女娃子,比她妈还迷人哟。。。。。。“
那个矮小委琐男人的下流臆想,纯朴可爱的小菁全然不知,她兴冲冲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大牛转业,安排工作,成了炳福夫妇的大事。很少为个人利益动脑子的革命干部炳福,近来也老皱着眉头为爱子盘算,要把他安置在一个风光体面的工作岗位上。
穿一身旧军装高高壮壮虎虎墩墩的大牛加小城那天,炳福家里气氛异常。萍去市场买鸡买肉亲自下厨做菜,炳福则到糖酒烟草公司找经理要了好酒好烟,他们还托人去巴人村叫小文回城,要他回来跟当兵转业的哥哥聚一聚。一家像在过节,又隐隐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紧张。大牛回来,这个本来不太平静的家庭,风波还会更多。每个人都明白这点,然而又不愿表露出来,任随那股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忧郁之气在心头轻轻动荡。
大牛跨进门里把行李卷往地下一丢,朝炳福硬朗地叫道:“爸爸~!”当爹的愣愣地看着人高马大黑黑实实的儿子,脖子突起的喉结蠕动几下,眼眶顷刻又湿又热,冲过去猛地搂住他的肩膀大叫:“大牛,老子好想你啊!”这一声叫喊惊动了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她手一抖菜刀落地差点伤了脚,随即镇定下来走到门边,很慈爱的望着相别几年的儿子。第一眼她就分外震惊,大牛如今的长相身架,和当年他父亲随南下大军进入小城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人!本来还高兴的心一下变得透凉,到口的话也冻在唇边了。
大牛也看着母亲没说话。炳福有点生气,对儿子大声道:“大牛叫你妈呀,她在做好吃的给你接风哩!”憨壮的青年汉子垂下头,干巴的叫了一声:“妈”女人强忍住内心那股猛烈上冒的潮湿热气,对儿子柔柔一笑:“大牛,你回来就好,一家人都想你呢。”说罢转过身去,包不住的泪水无声地溢出眼眶,她长长地嘘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大牛对在乡下劳动身板瘦削面孔黧里的小文,倒表现出一种兄长之情,把在部队得到的唯一奖品——一支英雄金笔,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嘴里笑道:“小文,你将来是玩笔杆的角色,该有支好钢笔,可它对我没啥用处,还不如一把刀子哩。”小文从小和哥哥没共同语言,兄弟亲情使他和大牛联在一起,尽力好好相处。他说:“哥哥,啥时到我样巴人村走一趟,跟小时候去看莲姨大不同啦。”大牛说:“好哇,我找人弄支汽枪到老林里打鸟儿,让你看看哥哥的枪法,一枪一个准哩!”兄弟俩再没多少话说,还是厨房里飘出的浓浓香味调节着家里的气氛。
脱下军装的大牛一回小城便如鱼得水顽性重现,那些昔日打砸抢抄的兄弟伙又簇拥左右,使他在部队压抑许久的粗豪野放气概再度恣意焕发。东街西街好几个春情荡漾迷恋英雄的姐儿妹子,也有意亲近威武雄壮的转业军人大牛,她们各怀心机倒也是不失女性的柔媚,和她们笑笑闹闹面颊窜出青春痘的大牛难免不有些心猿意马。儿子虽不像武斗时期那么惹事生非,而随时存在的危险还是令做父母的但心。萍不止一次提丈夫:“炳福快点给大牛安排工作,让他早点安定下来,免得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出祸事来哟。”炳福说:“我给工商,工公安,粮食几个局长打了招呼,他们都肯接大牛。为儿子我开头一次后门,县里各部门没有敢驳这点面子吧?”萍对他那点权力的骄傲不感兴趣,忧心道:“要办就快办,大牛想到哪个局呢?”男人笑了,“这小子有点像我,喜欢玩枪,他当然想去公安局。”女人心头一冷,严肃道:“炳福,他搞武斗惹的麻烦还少啊?不能让他再摸枪,哪天野性子发了打死个人来,看你咋收场!”炳福少头脑,应和道:“我也这么想呢。小萍,那就让大牛去工商局吧。”女人点点头,算是一锤定音,解决了一桩家庭大事。
大牛当上县工商局的干部,心头不大安逸还是父亲催促下去报到上班了。去后才知道,这样的工作单位,是很受小城男女青年羡慕的。局长见他高大壮实又是南下干部的公子,当即嘉许一番给他一个市管会副主任的虚衔,派他去照管混乱复杂的农贸市场。于是,每隔几日的赶场天,在人来人往声响嘈杂的市场里,就有个穿旧军装佩红袖套的青年汉子,威风凛凛地迈着方步四处巡视,眼里闪动着慑人的光焰。大牛的小兄弟们也时常来凑热闹,哪儿有纠纷就往哪儿涌,生怕没有出到风头或者少了乐趣。
大牛成了小城豪杰,他自己颇为得意。
萍对大牛的事有些淡然,但作为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内心深处还是牵挂他的。每天早饭后,看他雄赳赳地去上班,便不由自主地有点为他担心。有里坐在办公室里,听到电话铃响,心口便突突乱跳,会以为愣头愣脑的儿子又惹祸事。这不安的思绪自大牛转业回来就没完没了纠缠她,去县医院看病的次数也多了。在巴人村插队落户的小文让她想念和操心,却不会如此担忧,小儿子血管里流淌的毕竟是那个令她深爱的男人的血液,和他粗野的哥哥迥然不同啊。
阳光白亮炫目,萍在办公桌前有点坐不住了,抬眼从窗口望去,穿过庭院中绿枝繁茂的葡萄架,看得见机关大门外面流动的人群。她猛然想起今天小城赶场,大牛在市场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该去看一看。此念一起,萍起身便走,手里还提了一只用塑料包装带编织的菜篮。
小城的市场近年直发的开始热闹,尤其是赶场天四乡八社的农民涌入县城,有的为卖几斤红苕白菜也要来逛一圈,感受一点苦闷生活中的生气。北门操场是传统的牲口木材市场,南街专修的农贸市场主要交易大米麦子苞谷胡豆之类的粮食,而人最多的要数县医院外面的自由市场,那里有蔬菜水果鸡鸭鱼蛋和各种编织精巧的竹器,是城镇干部居民爱去之处。
萍从县委大院出来,凭一种直觉穿过正街,沿邮局一侧的小街进入自由市场。因惦记着大牛,街上好几个熟人给她打招呼也没看见,女人俊丽的面庞上浮着一层让人困惑的忧烦。
她没心思买任何东西,目光越过不停蠕动的人头,找寻那张熟悉的脸孔。她很想叫一声,可又忍住了,大牛心底里对她怀有的猜疑和敌意她清楚得很。母子间的那种间隙如果再度扩大,也是一种可怕的危险。萍不指望儿子理解自己,只想用真正母爱去感化他,使他不至和父亲联合起来,扼杀她对生活那点唯一的希望。
艳阳下人们脸上闪着黑色汗光,空气中有股刺鼻的气味,萍挤在人群里并不介意,对儿子的关心使她颜面漾溢着母爱的红光。
突然,人流骚动市场大乱,有人叫道:“市管会的人打人罗————”
萍一阵紧张呆立不动,有慌乱奔逃的人撞在她身上,也没法避开。这时她看见一个穿军装戴袖章的高壮青年,手抢一根宽宽的军用皮带,在凶狠狠追打一个瘦骨伶仃的乡下少年,直打得他抱头鼠窜哀哀直嚎:“。。。。。。。哎哟,我不敢啦,下回不敢偷啦 。。。。。。哎哟。。。。。”
打人者正是大牛,他下手又狠有准,那少年护头的手臂已有斑斑血痕,竹棍似的腿杆几乎跪在地上去了。
众人围观大牛傲然自得,挥舞皮带吼道:“你瞒不过老子的眼睛,偷国营林场的楠竹来城里卖大钱,看老子不打死你个龟儿子!……”
四周的人表情各异,大都对飞扬跋扈仗势凌人的市管干部大牛不满,可又敢怒不敢言。
一腔怒火在萍心头乱窜,她用力挤开人群冲到儿子身边,声音颤抖道:“大牛,放开他,你怎么能这样。。。。。。打人”
一看是母亲,大牛将吓得蜷缩成团的少年一搡,没好气道:“他是个偷儿,我打他又咋样?妈,我是在公事公办,你少操闲心好不好?”
萍把少年拉起来,塞了几块钱给他,轻声道:“你去医院给身上的伤口上点药吧,下回莫偷公家的东西了。。。。。。”少年眼里含泪,乌黑的手牢牢抓着钱钻出人群,他并没去医院,而是朝城外狂跑,好像那几块钱能为他去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似的。
萍叹口气,对儿子说:“大牛你执行公务尽职尽责是对的,可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下手还那么狠。也许那娃娃家里有什么难处,迫不得已才去偷了几根竹子。”
大牛瞪一眼母亲,没好气道:“就你好人,我是恶人,对了吧?”
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萍关切地望着怒气未消的儿子,温和地说:“大牛,妈知道你是个很耿直的人,好些脾气和你爸爸差不多,如果不像你爸爸对人那么蛮横,你干市管工作会干得更好。”
大牛朝他冷冷一瞥,讥讽道:“我爸爸是不如有些男人那么知书达理,肯给女人献殷勤嘛。你当初不该嫁给他,更不该生我这么个蛮横儿子啊!”
“大牛!你。。。。。。”萍一声轻喝,好不容易镇定情绪,对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说:“父母间的事,做儿子的少管。信不信?只要我对你爸爸讲几句你的不是,他也会拿皮带抽你!”
大牛见母亲真的生气,便不吭声,把脸掉向别处。萍的眼眶里忽在涌满泪水,她强忍着慢慢往市场外走。
经过一场骚乱,市场里的人走了不少,显得冷清而萧条。太阳依旧明亮,萍觉得那一团团阳光像一团团冷水泼在自己头上身上,连心底也有些发寒。
手握皮带的大牛还挺立在街道中央,面庞慢慢溢出微笑。对母亲的有意冲撞,他全无一点愧疚,还觉得不太放肆和痛快。少年时对母亲隐情窥探和怨恨,一直像恶摩魔一样附着在他身上,等待和寻找着爆发的机会。
“大牛,你在这儿发啥呆啊?到我家去打牌吧,包你玩得开心。”
一个穿绣花短衫刺叭裤的女孩乐滋滋地对他展露笑脸,正发育的乳房也鼓鼓挺挺魅力四射。她叫王玉,是小城最有性感又很开放的女孩,常有一群小青年跟在她左右转。
“哈,是你这妹儿呀!”大牛朝她绷得紧紧鼓圆微翘的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开怀大笑,“找我干啥?我可是打人凶手哦。”
“嘻嘻,你是大流氓我也不怕,走啊!”王玉也格格地骚笑,把雪白肉感的身子扭过来,朝他宽厚的胸脯亲昵地一撞一靠,两人便在众目睽瞪之下勾肩搭臂穿街过巷。
这幅人生艳图,在一九七六年初秋炽热的川东小城,非常放浪撩人。许多年后,还有目击者感叹:两个男娃女娃色胆包天,那年头也敢在大街上吊膀子!除了牛炳福的憨儿子大牛,和见威壮男人就发粘犯痴的王玉儿小骚婆,还有哪个敢哟!
小菁没料到会这么快接到县卫生局的通知,自己就成了国营小城医院的护士,这可是个很不容易找的工作,安宁镇医院的护士大多也是地区卫校毕业生呢。她猜想是有靠山人缘好的萍姨暗中帮忙,也许那个对她关心和亲近得有点过分的李李组长起了作用,还有萍专门提到的修文叔叔吧?。。。。。。不管事情多么复杂难办,小菁终于要摆脱灰涩烦闷的家庭生活,从小镇去县城了。想着要把还不到两岁的儿子丢给妈妈抚养,她那么伤感的心又蒙上一层水雾,直想找个僻静地方放声哭一场。
莲在整个夏天常坐在堂屋阴暗处的藤椅里,很少去街上走一走,有时为去医院看病才在老何的陪伴下出门。她面庞有些虚浮依然白皙,发间虽有了些灰色,那两只眼睛还是水润乌亮,印证着这个女人曾经有过的美丽青春。她的身子开始发胖,然而女性丰腴的魅力还未消散,好成熟妇人风韵的最后光芒还在静静闪耀。
老何只是莲生活中的一个伙伴而已,尽管他像一个忠实仆人一样默默关照她,彼此并没有多少话说。莲的一颗爱心一腔温情,还是全部倾注在女儿身上,对小菁的喜怒哀乐十分敏感,有时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小菁收到一封信,莲猜度好一阵忍不住问她:“小菁,哪个来的信啊?”
心情复杂的小菁把通知书交给母亲,竭力平静地说:“县卫生局来的通知,要我去小城医院当护士。”
莲双眸一亮,有点兴奋地说:“这么快啊,看来还是你八姨面子大。”接着垂下眼睑思索片刻,疑惑地盯着女儿问道:“怎么是县医院呢?小菁,你回来没说起过呀。”
小菁只好实说:“妈,那天我去城里托八姨帮忙找工作,她满口答应,要我去县委宣传部找覃叔叔,碰到了文卫组的李组长,他对我很热心,说设法让我去县医院工作,这通知可能就是他发的。“
“李组长?是李正昌吗?“莲的面颊变灰变冷,声调也微微发颤。小菁不了解母亲内心的悲愤,只当她对过去在同一所学校教书的同事如今身居要职不适应,还说:”他肯定帮了忙。当然,八姨和覃叔叔更关心我。妈,你不高兴我当护士吗?书上说那可是个纯洁而高尚的工作呢。“
莲从陡然袭来的愤懑怀疑中挣脱出来,拉着女儿的行说:“工作是个好工作,妈担心你没经过专门学校培训干不好。小菁,县城比安宁镇复杂多了,你又太单纯,万一又出事妈可受不了啦。。。。。。“
小菁笑着安慰母亲:“妈,看你想那么多。我虽年轻人,也不是前几年那个不懂事的小菁了。再说,城里还有八姨呢,谁敢欺负我!“
莲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柔软的秀发说:“妈这个人呀,待人就是太温和太软弱,总是受屈吃亏,眼泪水也只能往肚里吞。小菁,进城后你要多去八姨家,向她学对付人尤其是男人的本领,妈才会稍许安心啊,”
小菁没料到母亲把自己进城工作看得这么严峻,体谅她对自己的苦心,委婉道:“妈,八姨的日子是过得比你强,可我还是觉得你好,你对爸爸那番情比啥都珍贵。放心吧,我记住你的话,一定好好工作,不让你失望。”
莲眼里有了泪:“小菁,你知道,妈这辈子能牵挂的人,只有你啦。妈陪你进城去,拜托八姨他们好好关照你。”
小菁明白母亲很难进城一次,她不愿触景生情勾起那许多令人痛苦的回忆,只有为了女儿,她才不得不挺起柔弱的身子再去小城。
县城街道对莲来说熟悉而陌生,她尽量不去回忆或欢乐或悲伤的过去,带着女儿大步前行。小城人对空虚微微发胖而风韵尚存的妇人并不注意,偶尔有几个想起她是谁的人回头再看,她已走远了,只有冲着那曾经美丽过的背影轻声感叹。
在县委门口莲对女儿说:“小菁,你先去八姨家,我到办公楼找个熟人。”
小菁知道她想去找谁,母亲固执起来也有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
莲进楼后心口突突直跳,脑子里只有一个缠绕了许久的念头:一定要警告那个家伙,他胆敢对小菁存不良妄想,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楼内很安静,挂有“文卫组”红色字牌的房门紧闭着,莲屏气敲没人应声,绷得很紧的心弦猛地一松,她双腿发软差点跌倒在楼板上。莲极少到这类气象森严的机关来,她抹一把渗出额际的冷汗匆匆下楼,她像有什么人在追她似的。
在楼门口她才舒口气,刚把躁乱的心跳平息下来,双目又猛然发呆。她看见那个熟悉的矮小委琐的男人,腋下挟着文件袋手里端着茶水杯,正春风得意朝她走来。莲头部嗡嗡作响,身子一阵发僵。想逃避却怎么也挪不开沉重的双腿。她根本不想见这个自己又恨又怨的男人,见一次心灵受一次伤害,可今天不得不见他,还是在堂而皇之的县委机关里。
李正昌料定她会来,脸上早笑开了花,别有用心道:“哈,莲老师,专门从安宁镇进城来会我的吧。我早在恭候罗,说实话,心里还想得很呢。”
莲心冷脸白,又不能不承受那厚颜无耻的目光骚扰,为支撑身子她不得不靠在门边墙上,她喘口气轻声说:“李。。。。。。组长,小菁的事谢谢你帮忙。我有句话,想给你说。。。。。。”
李正昌瞅瞅四周压低嗓门说:“莲老师,我们两个的事都好说,还是到楼上我的办公室去吧,免得有人看见讲闲话,如今我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了啊。”
莲强忍住满心厌恶,坚持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他说:“李组长,你知道小菁是我的命根子,我求你别对她打啥主意,不然对你没好处!”洋洋自得的矮子一听就火,勉强笑道:“莲老师,你想到哪儿去啦?我帮小菁,还是忘不了你我之间那段感情嘛。嘻嘻。我是重感情的男人,每次想起我们在巴人村一起教书一起。。。。。。嘿嘿。。。。。。的日子,就非常激动,恨不得冲到安宁镇去找你。莲。。。。。。”
莲听得头皮发麻,不愿看那色迷迷的样子,脸掉向一边语调强硬道:“姓李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是来警告你的,往后你胆敢对小菁怎样,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李正昌听了反而镇定了,含笑阴冷道:“莲老师我也要告诫你一句。如果你要女儿平安无事的话,最好来看看我,跟我交流交流感情,哪怕每个月一次也行啊,嘿嘿。”
这明目张胆的羞辱,饱经人世沧桑的莲已无所谓了,她瞪着怒火熠熠的眼睛正视面前的卑鄙小人,颤抖的双唇里崩出两个字:“做梦!————”
老练的男人不气不恼,反用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头,怪声道:“莲老师,就当我李某人青天白日做大梦吧。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地跟我一起做梦的哟。”
“呸!”莲唾他一口,急步离开办公楼,穿过枝叶繁茂的葡萄架,走向后面的宿舍大楼。
李正昌并不觉得扫兴和无趣,他盯着女人丰腴的背影一阵浪笑,然后哼着样板戏曲调上楼,心里盘算着如何重温鸳梦,他坚信自己要搞上手的女人会像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萍家很热闹笑声不断,莲一进门就受到感染,把方才的不快抛到一边了。
小菁从没如此高兴过,脸上红润明丽如开放的花朵,一见母亲就笑着说:“妈,八姨买了许多好吃的,要为我和小姨办席贺喜呢。”
莲和萍打了招呼,走到燕身边说:“大学生,你还没去省城啊?姐当我们的燕子早飞走了呢。”
燕正值女孩最美丽的时期,浑身焕发着诱人的青春光彩,对莲说:“姐,我真要走了,也得到安宁镇和你告别呀。今天真是好日子,小菁参加工作,我们几姊妹能得这么团聚一次。”
萍说:“是啊,小妹,莲姐不轻易进城,吃饭热闹都是小事,我们姐妹好好说些话才高兴哩。”
系着围裙的小菁说:“好啊,你们摆扰门阵,做饭炒菜我都包啦。”
女儿精神焕然一新,莲心头的愁云也散了许多,对她爱怜地一笑。
萍沏了一壶香茶,燕在桌上摆了瓜子花生,几姊妹笑容洋溢围着桌边,这和美舒心的气氛似乎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内心都在感叹却又不肯流露。
燕青春靓丽,萍风采照人,只有莲的容颜过早衰褪,三姐妹彼此注视,目光里充满爱意。
萍说:“莲姐,大家想说的很多,你来发个话题吧。”
燕拍手道:“好呀,六姐,就像我们小时候,盼你从万县回来,给你和八姐讲好多有趣的事,过这么久我还记得一清二梦呢。”
一股心浪在莲胸腔里荡开,不愿回忆的往事在朝脑际涌来,她赶紧道:“萍妹,小燕,姐心里有许多话,一时真不知该放讲啥好。”
萍觉察出姐姐心里的动荡和不安,就说:“莲姐,我们不说过去的事好不好?小妹当了大学生,小菁有了工作,说点姐妹们都高兴的事吧。”
莲的思绪活跃,望着两个妹妹,温和而认真地说:“萍妹,我真想对小工说句话,又不知该 不该说。”
燕说:“说吧,六姐,这些年多是八姐教我这样那样,我很少听到你专门对我说的话了,实在想听哩。”
萍猜度着她要说的话,脸上眸间有了担忧的表情,她深知莲这些年生活不易。而这种时候,她要对燕说句什么呢?
莲用手指掠一下鬓发,两眼里水样的目光慢慢涌向小妹,她静静地说:“燕,姐总结二十多年的生活教训,只有这么一条:对女人来说,不要太相信爱情。太相信它,生活给你的痛苦一定会多于幸福。记住姐姐的话,姐姐信过爱情,如今一点不信啦。。。。。。”
她的话使两个女人心魄大受震撼,都呆望着她那冷白平静的脸庞,情绪分外波动。
萍问:“莲姐,一个女人,如果和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结婚呢?”莲说:“也许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让不少女人羡慕,至少让我羡慕。。。。。”
萍面色骤变,过好一阵才喃喃道:“不,莲姐,你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可以毁灭一个女人,不管她多么美丽和坚强。。。。。。”
燕听着两个姐姐的话,不想参与争论,她默默地望着她们,轻声说:“六姐,我渴望爱情,也需要幸福,但我不会为了爱情去牺牲自己的幸福。八姐,我这人也很现实,需要男人的爱护和保护,要一个体面安实的家庭,但我绝不会屈从于什么权势把男人当靠山,让没有爱情的婚姻风鬼去吧!我宁愿独身,自由自在去过想过的生活!”
对小妹说的话,萍自己也很震惊,在她心头憋了这些年,今天终于被自己的妹妹痛痛快愉吐了出来,一阵激动使她两眼泪水粼粼。
“萍妹,燕。。。。。。”莲拉住她俩的手,喉头哽咽,眼里的热泪哗 哗直流。
三个坚韧的女人都明白:越是柔韧的东西越不易摧折,女人就靠这柔韧承受生活的欢乐和不幸。